半晌,他回头,嘴角凝着一朵白云般飘忽的微笑,“回到挛鞮氏部落,我还能活着出来吗?”
立脱道:“我是单于,谁敢把你怎么样?你放心,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向大家解释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哥哥相信你,你绝不会害死阿爸。”
禺疆的脸上风起云涌,急切地问:“真相?立脱哥哥知道真相?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脱犹豫道:“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绝不是你害死阿爸。”
他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说着。
禺疆明白了,立脱哥哥一定知道当年的真相,只是他不愿说、不肯说。
立脱转移话头,拍拍他的肩,“好兄弟,放了须卜也刚吧。”
“你知道他杀我多少部民、多少牛羊骏马?要我放了他……”禺疆凛眸瞪他,冷沉的眸光刺得对面的男人有些尴尬,“除非,你把当年陷害我的人揪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禺疆,顶天立地,不是下毒害死阿爸的兔崽子。”
“那么多年了……陷害你的人,要抓也抓不到了……我看还是算了吧,不过,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解释清楚。”
“立脱哥哥,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傻子吗?”禺疆的嘴角弯起弧度,勾出一抹冷笑。
立脱豪爽道:“那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禺疆仿似不经意地问:“哥哥,你不是很想去放牧吗?”
立脱一怔,冷着脸,看着让他觉得非常陌生的弟弟。
分别十八年,当年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一个雄才伟略的部落首领,成为骁勇善战的北地大英雄,智计百出,善于谋算人心,精于权术谋略。
他自愧弗如,“为什么?”
禺疆忽然站起身,朝着白云飘飘的苍穹大笑,“哥哥,你还是那么老实,跟你开玩笑呢。”
立脱心中清楚,这不是玩笑。
有一日,弟弟一定会这么做。只要是弟弟认定的,就会去做,就会一步步地完成、实现。
立脱也站起身,双手搭在禺疆的肩上,神采飞扬地说道:“弟弟,跟我回去吧,部落联盟一定有你施展的天地。”
禺疆一掌猛拍哥哥的右肩,爽朗道:“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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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寝帐里只有一个长发女子睡着,乌黑的柔发垂落下来,令人赏心悦目。
杨娃娃靠躺在床上假寐,半梦半醒。
连续几天,她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尤其是夜里,刚刚睡着,马上又醒来,呕得肝肠寸断。
这么大的动静,连带身边的禺疆也一夜未睡。
真儿进帐,红扑扑的脸蛋堆满了微笑,双手捧着毛茸茸的毛皮,“阏氏,看我带来什么。”
自从杨娃娃决定留下来,真儿就坚持叫她“阏氏”,说再加“姑娘”会被单于五马分尸。
杨娃娃无奈,就随她了。
眼见阏氏睡着,真儿猛地打住,吐吐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杨娃娃“扑哧”一声,笑起来,睁开眼,其实,她已经醒了。
“阏氏,假如把我吓坏了,可没有人把你伺候得这么好。”真儿松了口气。
“看来,我太宠着你了,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杨娃娃轻笑,瞥见她手里捧着的毛皮,好奇道,“那是什么?”
“这是前几日单于让人准备的毡毯,夜里寒凉,阏氏怀着孩子,垫在身子下面,就不会着凉了。”真儿将毡毯放在床上,铺开,拉平边角。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毛?”杨娃娃眼睛一亮。
“是羊毛。”
杨娃娃轻轻地抚触着柔软的羊毯,垫在身下,必定舒服、暖和。
禺疆想得可真周到,前几天才松了白狐皮,今天又送来羊毛毯,如此看来,他挺细心的。
“对了,阏氏,有一个叫做洛桑的,想见你。”真儿道。
“洛桑?他在哪里?”
“他就在外面,我去叫他进来。”真儿转身出帐,眨眼工夫就回来,后面跟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
一个多月不见,洛桑憔悴了,气色不好,脸颊瘦削。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在马场受尽折磨?
杨娃娃深深自责,一个多月以来,竟然对他们不闻不问。就算禺疆禁止她去看望他们,可是,她可以偷偷地去看望他们的嘛。他再怎么反对,她的双腿仍是自由的。
说到底,她是忘记了他们。
她恨自己薄情寡义。
四个护卫中,洛桑最正直、最忠诚,一直把她当作深雪公主而拼力保护。
“公主。”洛桑声音嘶哑,双眼潮湿。
“对不起,洛桑,让你受苦了。”杨娃娃抱歉道,泪光盈盈。
“公主别这么说。”洛桑苦涩道,“阔天不见了,我找了好几日,找不到他。”
“阔天不见了?失踪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她斟了一杯水,递给他,他喝了半杯,慢慢道来。
那日,须卜氏部落夜袭,整个寒漠部落兵荒马乱,阔天和洛桑趁机来到单于的寝帐,打算救走公主。没想到,公主已经先行离开,于是,二人快马加鞭往西追赶,却没追上。
茫茫草原,他们马不停蹄地追赶,直到天色泛白。他们疲累不堪,骏马也吃不消了,就停下来歇息,一躺下来,两人立刻呼呼大睡。洛桑醒来时,已是午后,却只有他一人,不见阔天的人影,骏马也只剩一匹。
洛桑百思不得其解,在周围转了几圈,找不到阔天。接下来几日,他找遍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沿着来路往回走,始终找不到阔天。后来,他猜测阔天可能回寒漠部落,就快马加鞭赶回来。
回到寒漠部落时,距离夜袭那天,已经过了十日。
杨娃娃听完洛桑简略的叙述,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阔天性情稳重,处事也沉稳,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很有可能,他是故意撇开洛桑,一人独行。
阔天意欲何为,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杨娃娃想了想,道:“洛桑,你想回燕国吗?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如果你不想回去,留在草原也可以。你自己选择,好么?”
洛桑惊喜道:“洛桑自当保护公主。”
她一笑,“好,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接着对真儿道,“真儿,你给他安排一个毡帐,带他过去歇息。”
真儿应了,即刻带洛桑出帐。
晚饭的时候,杨娃娃对禺疆提起洛桑的事,想把洛桑留在身边,编入护卫队。
禺疆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她有点错愕,却也没有想太多。
他带回一个颜色暗沉的青铜兽头香炉,说这种熏香有宁神安睡之效。
青烟袅袅,一帐怡然。
躺在柔软的羊毛毯上,细腻的触感让人全身放松,她睡了过去,却不知为何,又醒了。
他躺在身边,睡得很沉,她侧过头,静静地看他。
精光迫人的黑眸,挺拔如峰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坚毅如铁的下巴……从未这般仔细地看他的脸孔,他的五官犹如刀削斧砍的孤峰,冷硬峭拔,纵深万丈。
他的唇,曾有数次疯狂地吻她……
从反抗到被迫接受,她似乎接受了他,不再抗拒他的靠近与碰触。
为什么不再抗拒?
难道,她不知不觉地喜欢他?
不,不会的……她不能喜欢他,她终究不是这里的人,终究要回二十一世纪。
须卜氏部落夜袭,他忍痛让她离开,不让她有丝毫的危险;为了留下她,他放过呼衍揭儿;他说,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阏氏;他每天都陪她吃饭,为的是让她多吃一点……
他用心良苦的讨好,他竭尽所能的呵护,他柔情缱绻的温存……她看在眼里,感受在心,再这样下去,她会不知不觉地习惯他的深情,既而陷入他编织的情网。
咳,怎么办?
想着想着,更睡不着了,她起身——疼!
头发差点被揪下来,估计是头发被他压住了。
她疼得龇牙咧嘴,禺疆惊醒,立即侧身,在枕上摸索着。
须臾,他扶她坐起身,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适?”
他杀过多少敌人,经历过多少次征战,铁骑压境,战鼓擂天,刀光纵横,形势千钧一发,场面凶险万分,他从来没有害怕过。而她怀孕以来所有的反应,他事事紧张,心急如焚,惊怕焦躁,失去了寻时的冷静。
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他抱着她,嗓音低沉,“都是我不好。”
“没事,你也不是故意压着我头发的。”杨娃娃没想到,这个霸道的男人,也会道歉。
“不是,我把你的头发和我绑在一起了。”
“为什么把我的头发和你的头发绑在一起?”她错愕道,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禺疆颇为尴尬,“我怕自己睡得太死了。”
她明白了,两人的头发绑在一起,只要她一动,他就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