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荷朝他脸上看了两眼,咬了咬嘴唇,总觉得他此刻的神色虽然淡漠,却糅杂了些许哀楚的意味。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愣了许久,才有些生硬地道:“你不要钻牛角尖好不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又清楚当时是个什么情况,万一你是与他们走失了呢?若不是万般无奈,谁家又会忍心弃自己的亲生子女于不顾?”
“你是在说你自己?”沈醉哂然一笑,“你家里把你卖去别家做童养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端端的,牵扯我干啥?”林初荷呆了呆,冲他翻个白眼道,“再说,我娘虽然把我给卖了,她和我哥、我弟,照样是把我心疼到骨子里,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沈醉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算了,也是我嘴欠,跟你掰扯这么多干啥?我酒坊里还有好多事,你请自便!”林初荷被他那一笑弄得心里一阵堵,抬脚便又要离开。
“喂,童养媳!”沈醉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我有事找你。”
“大哥,你的话能不能一次过说完哪,非要大喘气,心里才舒坦?”林初荷这会子是真的觉得有些不耐,然而一回头,却见那人一脸无辜地瞅着自己,眼神鲜有地带了几分可怜巴巴,像小狗似的。
这可真是……林初荷忍不住以手扶额。
幸好这家伙只是个被家人遗弃的山贼啊,否则,长着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若是身居高位,往后那非得变成男版苏妲己不可!
“……有事快说,酒坊真的很忙。”她再度稳住情绪,急急吼吼地道。
沈醉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脸上微微有点红,憋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地高声道:“我要你教我认字、写字。”
“嘘——”林初荷赶紧猛摇手,“我家就在这隔壁,你别嚷嚷,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认识字。”
“为何?”
“因为不合理。”
“……的确。”沈醉思忖了片刻,挑眉笑道。
“不是我敷衍你,我真的没工夫教你呀。”林初荷叹息一声,“酒坊里的活儿又多又杂,我如今虽然累不着,却也得时时盯紧点。实在拨不出空儿来,要不你……”
不等她说完,沈醉便抢在头里道:“你若肯教,我可以许你一个要求。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在所不辞。”
“咦?”林初荷扑哧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上回我和我哥被简良全那狗东西掳上山,那时候,你就欠了我一个人情,这可是第二个啦!”
“不要啰嗦。”沈醉简短地道。
林初荷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能让沈醉——或者说黑狼寨那班山贼替自己做些什么,但手中多掌握些人脉,总归不是坏事。不说别的,赶明儿那些个山贼若再下山抢劫财物,只要有沈醉这个三当家在,就算全村儿的人家都被洗劫一空,她家也能幸免于难。这岂不省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便撇了撇嘴,领着沈醉去到一处少人来往的所在,又左右小心地瞅了瞅,蹙眉道:“说吧,赶紧的,你想学什么?”
“先教我写我的名字。”沈醉倒也不客气,仿佛一早便想好该怎样回答。
林初荷就在旁边捡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随便划拉了两下,道:“喏,这就是你的名字,你自己照着慢慢学吧。”
沈醉垂眼往地上仔细看了一看,再抬头的时候,那表情就有些意味深长:“你诓我?”
“唔?”林初荷顿时讶异起来,心虚地道,“我……我啥时候诓你了?”
“我虽不认得字,但在村里镇上走动的久了,那些常见的字,总会留下些印象。你写的这两个字,头一个我时常在卖肉的摊档上看见,若我估计不错,应当是个‘猪’字,后面那个呢?”
这你也能猜出来,果然是个聪明人,还真是小瞧你了!有那么好的脑子,咋不干点正事,偏要当山贼?
林初荷暗暗嘀咕一句,心中愈发惴惴,声音细得好似蚊蝇:“另一个字是……头……”
沈醉哭笑不得:“方才是谁跟我说酒坊里的活计多,没时间同我闲扯来着?平白无故骂我,你无不无聊?”
“好好好,你不要闹!”林初荷气哼哼地用脚蹭掉那两个字,这才老老实实将他的名字写出来,道,“这回真没骗你,你的名字就是这样写的。你回去每天照着写一百次,不出一个月,保准儿你就写得特别好了!对了,你那里不是有很多书吗?随便找两页,没事便照着抄,然后把你写的字带给我看,那时,我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沈醉将地上那两个字的写法默记在心中,点头道:“这也好,免得我天天下山来,累得慌。”
“现在我可以走了吧?不少字”林初荷瞪他一眼,“我已经耽误了好些时候了,酒坊里要是出啥岔子,我肯定得被人把皮都生剥下来!”
沈醉顿了一顿,忽然道:“当初你母亲把你卖到这一家来,可有签什么字据?”
“怎么了?”林初荷表示不解。
“你只管告诉我。”
“嗯……我印象中,应该是没签啥,也没盖手印。反正谭氏给了我娘五两银子,我娘就把我扔在这儿了。”
“哼,五两……”沈醉冷冷一笑,随即便挥手道,“你去吧。”
莫名其妙!林初荷完全摸不着头脑,却又实在不想再与他唠唠叨叨地没个完,草草道了个别,便立刻跑回简家酒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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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每半个月,沈醉便会下山来一趟,让林初荷教他识字,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竟一直没有被人撞见。
简家酒坊的工作一丝不乱地进行着,塞果子、加水和酒药,不但没出一点岔子,因为天气越来越热的缘故,这酒的酿造速度,反而还比冬天时快了许多。原本预计要一个月才能酿好,照眼下的进度来看,再有个五六天,老简家第一批大规模生产的灵猴酿,便将正式出窖完工。
林家槐与那几个搬运野果的伙计,每隔五天,都会按时将果子送到酒坊里,如今那十八个半人高的大酒缸里,又添加了野樱桃、野杨梅等酸甜爽口的果子。酒缸搁在阴凉处,一阵风刮过,那参杂着浓郁果香的酒气便一阵阵儿地飘过来,在人的鼻子底下直打转,勾得大家伙儿口水都要流出来。
对此,林初荷自然非常高兴,但与此同时她也很清楚,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加倍小心。否则,但凡出一点纰漏,整整二十多天的忙碌,整个酒坊所倾注的心血,一夕之间,就会全部付之东流。
这些日子,她往酒坊去的比平时更勤了些,时不时地,还得上罗永福的陶铺走动走动。简吉祥已经将酒坛的图样画了出来,两百个酒坛的红笺也都已经全数写好,如今只等着坛子烧制好,便可以将那灵猴酿装坛送去镇上。
这日下午,林初荷和简吉祥一起从酒坊离开,又顺脚去了罗记陶铺一趟,与罗永昌聊了两句,问了问酒坛子烧得咋样。眼看着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两人便走了出来,行至路边一棵榕树下,就见好十几个村里人围在一处,悉悉索索不知议论些什么。
林初荷打眼瞧见春喜站在圈子的最中央,唾沫星子乱飞,说得七情上面,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话说,这春喜可是小叶村里最有名的大嘴巴,她就住在简家隔壁,该不是又偷偷听到了什么,跑出来造福八卦大众了吧?不少字
那十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神秘,声音压得很低,实在听不分明。当中就有一个庄稼汉似信不信地扬声道:“春喜妹子,这是真的?你可别糊弄人哪!哎哟,听得我身上一阵阵儿地发凉!”说着还狠狠打了个寒战。
“我是啥人,你们还不清楚?我从来不会胡乱编排瞎话,只要我说出口,那指定就是真的。嘿,你们还别不相信,这事儿,老邪乎了!”春喜得意洋洋第一拧脖子,言之灼灼道。
林初荷越听越不放心,和简吉祥对视了一眼,见他脸上也是一片犹疑。两人沉默了片刻,终是简吉祥道:“妹子,你说……春喜嫂子在那儿说啥呢?我咋觉得……”
“咱上去问问不就行了?”林初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拽着简吉祥的胳膊走过去,往人堆儿里一挤,敞着喉咙理直气壮地大声道:“春喜嫂子,你在这儿说啥呢,那么热闹?”
话音未落,所有人呼啦一声都把脑袋扭了过来,死死地盯着她和简吉祥,霎时间一片寂静。
林初荷被他们盯得身上毛毛的,瑟缩了一下道:“你……们看我干啥,我招你们了?”
“荷丫头,你老实说,那个事儿,又是你家如意折腾出来的吧?不少字”沉默半晌,金花饭庄的李掌柜突然开口道。
林初荷心中愈发笃定,不由得有些生气。这春喜和她关系也算不错了,平常看着挺懂事儿一人儿,怎么这样喜欢满嘴瞎嚷嚷?
不等她开口,春喜就赶紧走过来,一把将她拽了过去,连连摆手道:“这跟荷丫头他家如意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咋能胡乱栽赃呢?我都明告诉你们了,那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