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不过七岁的慕仪凝视着余傅母严肃深沉的面容,镇定地颔首以示受教,再不怕死地补充道:“就跟所有人都讲傅母你严厉庄重,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是一个道理对吧?”
余傅母面无表情地盯她半晌,终于露出孺子十分可教的赞赏表情,伸手摸摸她乌黑油亮的丫髻:“对,就是这个道理。”
因着这启蒙教育太过深入人心,所以慕仪虽然时有随性之举,但大的出格却从未有过。活了廿载春秋,做过的唯一离经叛道之事便是十四岁那年跟着姬骞私自离家,去到盛阳游历山水。
盛阳
那年她本是随母亲一起回聚城本家祭祖,完毕之后又因母亲被一些事情绊住,迟迟没有启程返回煜都,她也只能跟着留在那里。因着本家不比煜都,不怀好意盯着她的眼睛太多,她不能随意出门走动,也没有好看的书籍打发时间,只能日日关在房间里读书临帖、抚琴绣花,无聊得几乎要考虑创作一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来检验一下自己的文学水平。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打发走侍女,一个人坐在窗边的琴案旁,却没有抚琴,而是趴在上面睁大眼睛瞪着地上阳光透过窗棱投射出的图案。
汉白玉地板上并蒂海棠的光影剧烈晃动了一下,被瞬间拉长了。她恍若未觉地继续盯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回头一看,窗户已经被人推开了,锦袍玉冠的青年男子立在窗外,笑得比身后的桃花还要灿烂。
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甚为熟悉,抽空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似乎他每次来救自己出苦海,都要以一种花作为背景,不由感叹这人的癖好还真是奇怪,已经是个花花公子了,还这样是怕自己不够花么?但转念又想,大抵花花公子都这癖好,以为站在花树下能显得自己特别潇洒,让姑娘们一见便迎风拜倒、甘为婢妾、誓死相随……她估摸着自己一脸聪明相不像是会花痴到这个地步的,他还乐此不疲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平素对别人用这招用习惯了,碰上对象是自己时也没能改掉。
虽然堂堂帝都第一贵女受到与其她女子一样的待遇是件十分跌份的事情,但她这人一向能屈能伸,且善解人意,此刻也没有跟他计较,反倒十分殷切热情地迎了上去,一脸诚挚笑容:“呀!这不是吴王殿下嘛!莅临寒舍,小女未能十里铺锦相迎,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殿下万勿怪罪!”
吴王殿下一脸被雷到的表情,见她朝自己走来,不自觉身子后倾,似乎怕她伸出魔爪玷污了自己。慕仪见他这个模样也不恼,笑得万分乖巧:“殿下不在帝都好好待着,千里迢迢前来聚城,所为何事?可有公干?”一双水剪大眼眨巴眨巴,直令姬骞担心她一不小心眨抽筋了。
整理一下被雷到之后凌乱的心情,他正色道:“我本来是看你在本家待了这么久,担心你闷着了,特意来瞧瞧,想说带你出去玩玩……”感受到对方瞬间大亮的眼神,“当然,如此逾矩无礼之事,也不知道端娴庄重的温大小姐是否愿意……”
慕仪一脸为难,言不由衷道:“身为贵女,自当仪态端然,私自离家这种事,是决计不可为的……”
“既如此,便作罢……”
“但是——”慕仪猛地扬声打断他,一脸壮士断腕般的决绝沉痛,“吴王殿下盛情相邀,小女情难拒绝,莫敢不从,料想父亲大人知晓后定能体谅我的苦处,不会怪罪。”
姬骞闻言眼睛微眯,凑近慕仪装模作样的小脸,语气凉凉:“让我带你出去,回头还要我背全部黑锅?”
慕仪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是没为你背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嘛!”
姬骞眼睛继续眯:“看你这表情,怕是早猜到我会来吧?连侍女都遣出去了。”
慕仪笑得乖巧无害:“还不是吴王殿下机敏睿智、妙计无双,昨夜小女看到侍女呈上的点心里有‘风荷含露’,便知殿下大抵是要过来了。”
所谓“风荷含露”乃是慕仪亲手制作的一味点心,以藕粉为主料,取菡萏中最为柔嫩的几瓣花瓣捣碎成末,混以夏日清晨从荷叶上采集而来的露珠蒸制而成。这道藕粉花瓣糕作为慕仪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点心作品,却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做起来费时麻烦不说,味道也只能算个清香可口。姬骞受邀前来品尝之后,对着满眼期待的小女孩残忍地吐露了真相,结果对方立刻作悲痛欲死状。他无奈之下只得给它取了“风荷含露”名字,称赞说这点心味道虽然一般,但从这原料的采集和做法却能看出温大小姐内里深厚的文学素养和风雅情怀,才算勉强给了慕仪一个台阶下。
但说是这样说,此后慕仪却再没有做过这道点心,是以知道这“风荷含露”的除开她及两个贴身侍女,世上也只姬骞一人了。昨夜忽然在呈上来的白玉盏碟里看到这道色泽嫣红的糕点,询问之后得知名字也确实叫风荷含露,她便知道这是姬骞给自己的暗示了。
不过他的人也当真厉害啊!聚城温氏虽比不得煜都温氏,也是守卫重重、门阀森严的高门大户,且她的饮食衣着一应都是最为可靠的婢子们小心照料的,那人还能给她送来这盘糕点,还能帮助他这会儿偷潜入内院,着实是个人才!
姬骞盯她半晌,冷哼一声,一把揽住她的腰肢,用力一带,就将她从窗口拎了出去。慕仪忙勾住他的脖子,看他纵身一跃,极其拉风地开始了出逃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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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这一生做过很多个至关重要的决定,但这一个,她却觉得尤其重要。因着身份高贵,往往她的一句话便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但这个决定不仅改变了别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她自己的。
六年后的深夜,当她从茂山的断崖飞桥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便是,如果那个日光漫漫的午后她没有随姬骞任性出逃,很多事情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只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姬骞说是带她出去玩,却也不敢跑得太远,但太近的地方又觉得没有实现此番冒险出逃应有的价值,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去盛阳转一圈。
盛阳乃北方大城,与聚城相距不过三百余里,骑马快些的话一日便能往返。一百多年前,太祖于此地斩杀太守赵舜,起兵反周,揭开传奇一生的序幕。当地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太祖夜宴赵舜的琼华楼,连案几的摆放位置都务实地还原了,终于不负众望地开辟了一项旅游业务,为当地官府提高政绩及增加财政收入做出了巨大贡献。
而慕仪作为左相温恪和临川长公主的嫡女,除了温氏大小姐之外还有一个头衔便唤作盛阳翁主。这太祖龙兴之地在她六岁那年便被圣上赐予她作为汤沐邑,每年划入她私户的巨额赋税也在提醒她记起千里之外还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在尽心供奉。只是如今世家权重,煜都温氏嫡出大小姐的身份远高于一个区区翁主,故而这个敕号反倒少有人叫起,除了宫中,温氏族内及各世家宗族皆是以大小姐相称。
身为领主却从没到过封地览胜,且这封地还是自己长期以来心向往之的,慕仪一直深以为憾。今番终于得偿所愿,饶是心知回头必会付出极大代价,也熄不灭满腔的兴奋之情。
“你说,当年太祖皇帝便是在这里斩杀的赵舜么?只要一想象他老人家拔剑的英姿,我就激动得什么都不想干了。”慕仪坐在琼华楼二楼的窗边,玉手托腮,看着对面的姬骞痴迷道,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沉醉在先人遗风中的狂热。
姬骞闻言“唰”的合上折扇,十分理智且不解风情地道:“不是这儿,是那儿,”折扇一直楼上,“太祖皇帝当年是在三楼宴请的赵舜。你要想象他老人家拔剑的英姿,恐怕还得去趟楼上。哦,对了,里面还挂着太祖皇帝的御笔题字。”
“够了!”慕仪忍无可忍,“不要再刺激我了!要是上得去我还会待在这里!”
作为太祖举事的第一现场,琼华楼早就成为物质和非物质双重文化遗产,寻常百姓根本不能入内。慕仪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姬骞因为难以言说的原因皆不能暴露身份,含恨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姬骞托了在盛阳的朋友才有幸进入二楼,但该朋友由于身份有限,最终不能为他们开启第三楼的大门。慕仪只能坐在二楼临窗听风,悲伤地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进入的案发现场,感叹天道不公,委实不公。
姬骞看她一张脸都快皱成包子了,终于良心发现,安慰道:“其实你不必执着要上去啊。要追慕太祖皇帝,在哪不可以?你待在温氏本家就成了,顺便还能把端仪皇后一并追慕了。”
姬骞口中的端仪皇后便是慕仪先祖,温氏第一位被聘为后的女子,也是温氏得以崛起于庙堂的根源。当年端仪皇后与太祖皇帝于微时相识,慧眼识才,以金相赠。后太祖领兵攻至聚城,遂至温府相迎,从此端仪皇后便常伴侍从,随太祖南征北讨,成就一世良缘。
慕仪闻言瞪他一眼:“照你这么讲,我直接回宫也可以啦,反正太祖爷后来都住那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沉痛,“我的心情你这种没有想象力的家伙才不会懂呐!不与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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