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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凰诀 (茴笙)


  两人于是踩着乐声朝竹楼走去,越近曲声越清晰可闻。慕仪越听越恍惚,某一瞬甚至以为自己不是走在江畔竹林,而是在茂密山林中拨开层层枝叶寻找一条水声潺潺的清涧。
  出了竹林便远远看到秦姒墨坐在竹楼二层的高台上,抚琴自娱。她约莫刚沐浴过,着了一身象牙白曲裾深衣,裳服上无半分纹饰点缀,只腰上束一条绛色腰带,显得纤腰可堪一握。乌发未挽,如瀑般披散而下,更衬得肤色莹白,容貌静美。
  自打襦裙盛行之后,国朝女子便少有着深衣的,秦姒墨却偏反其道行之,将这不被时下女子们青睐的裳服样式穿得飘逸而不失又典雅。
  姬骞远远凝视着她,心头微跳。白日见她时只觉她打扮怪异却又风姿淡静,矛盾之下反倒生出一种别样韵味,引得他心驰神动。此刻她端庄地坐在高处抚琴,淡静之外更添几分高华,直如世家嫡出的贵女一般,清贵得惹人心动神往。
  正自出神,却见慕仪已上了二楼,缓步走近秦姒墨,待一曲终了方拊掌笑道:“秦姐姐好琴艺,听得我也技痒了。却不知姐姐可还有素琴可供一用,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秦姒墨抬头,一缕头发垂在脸侧:“琴只此一张,再无多余。不过我还有一张极好的紫檀筝,不知可否?”
  慕仪闻言笑意更深:“有筝自然更好。你我琴筝合奏,定然更有趣味。”

  曲艺

  暮色四合,一轮火红的夕阳半悬空中,映得周围的云团如烧着了一般,红得炫目惊人。青凌江如一弯玉带,静静奔流在碧色旷野,似一块翡翠玉石上略浅一些的天然纹络。夕照映上江面,给它也染上一层绚丽明媚的色彩。
  江畔竹楼的高台上,两个风姿夺目的女子各据一案,一人抚琴,一人弹筝,白嫩纤细的十指拨动出的是举世难求的美妙乐声。
  琴声悠扬,筝声清越,二者时而相互牵引,时而相互配合,有时甚至各自南辕北辙,但落在姬骞耳中,却没有半分不合之感,反而因为这小小的分离,令曲声更显韵味。
  姬骞凝视二女,心头各种情绪一并涌上。片刻之前听到秦姒墨抚琴,便已知她是精于此道之人,但此刻听到她与慕仪合奏,琴声中透露的精妙技艺和高远意境仍然让他微觉意外。
  但更令他意外的还是慕仪。她琴艺过人他是知道的。温氏对于族长嫡长女的教育自然分毫不敢马虎,慕仪五岁那年便拜了素有“琴艺国手”之称的高僧慧行为启蒙之师,后来的傅母余氏亦是曾一曲动天下的妙人。在这二人的先后教导之下,她小小年纪便琴艺非凡,更在十一岁那年以一曲《朝露尽》艳惊四座,被陛下赞可承宗师衣钵。
  但他从不知她的筝弹得竟比她的琴更好。秦姒墨的紫檀筝一听音色便知是上佳之品,但却是决计比不了慕仪惯用的名琴“绿猗”,可此刻她素手拨弄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的乐声却无论是技艺还是论意境都远胜她素日所奏的琴曲。
  筝声清越而婉转,彷如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溪流,每一个转折都让人心头一紧,惶恐着即将遭遇的未知,却又期盼这未知会是更美的景色。
  金色的夕阳中,慕仪着一袭吴绫齐胸襦裙,神态自若地拨动筝弦。短襦是珍珠白的料子,上以同色较深的丝线绣着杜衡纹络,裙子则是黛蓝色,因绫罗用了八幅,故而裙摆宽大、显得极为飘逸,丝滑的裙面没有绣纹,却以特殊的银粉绘着一簇白昙,在夕照下闪烁着银光,远远望去,便如白昙绽放在黛蓝的夜空中一般。因尚未及笄,乌发绾成一个少女间风行的飞仙髻,看起来清雅而不失高贵,端坐案前的身姿更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如果秦姒墨是在淡静自然之外略显清贵,慕仪便是从内到外皆散发着世家贵女的高华之气,明明是身处简陋的竹楼,却硬生生将那里衬得如白玉为阶、金玉为堂的权贵府邸一般,真是不服不行。
  姬骞凝视着她低头弹筝的模样,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心头亦是一动。
  他忽然想起慕仪刚开始学习音律那年,曾与他说过一次,说她其实一点都不乐意学琴,比起琴来,她更喜欢弹筝,觉得那个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意思。只可惜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为。
  琴乐是由于圣人孔子的提倡而在逐渐文人中盛行开的,孔子在提倡琴乐之初便曾教导说:“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操琴通乐乃是君子修养的最高层次。甚至在从前很长一段时间,琴乐不仅仅是君子个人的修身之乐,更是容纳天地、教化百姓的圣乐。
  琴乃“正音”。
  慕仪身为左相嫡长女,走的又一直是端庄优雅、仪态高华的路线,在公共场合献艺自然只能选择跟她一样矜贵的琴艺,因此练好它属于工作范围内的要求,不可轻忽,就如要带出门应酬交际的正头夫人一般,平日里也得好好尊重关照着,而心头真爱的筝艺就只能委屈做个妾侍,私下里多多宠爱便是。
  姬骞此前听她弹过很多次琴,却从未听过她弹筝,此刻陡然领教此等绝佳技艺,惊叹之余亦添了一层莫名的涩意: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她都会告诉自己,而他也并不如自己原以为的那般知她懂她。
  筝声猛地一转,变得急促激昂,隐带杀伐之气。秦姒墨微惊,尚不及反应手下已被带了过去,琴声亦随之变得急促,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
  筝声琴声相互纠缠打压,似一对厮缠的怨侣一般,曲声慷慨激烈,直如欲冲上云霄一般。两人神态都失了方才的淡然,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姬骞见状微惊,右手握拳,只待情况不妙便出手。
  “铮——”,秦姒墨猛地收回右手,指尖已经微微红肿,面前桌案上的七弦琴断了三弦,剩下的四根琴弦灰头土脸地躺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落败的狼狈不甘。
  秦姒墨凝视素琴良久,方抬头看向对面神态自若的锦衣女子,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并未有半分胜利的矜骄,仍如深潭静水般沉静。
  “我输了。”秦姒墨看着她,神态自然地说道。
  “是,你输了。”慕仪颔首,看起来比她还要自然。
  此前虽未言明这是一场斗艺,但两人俱是玲珑剔透之人,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不需点明。
  “但是,我不喜欢你后面奏的曲子。”秦姒墨神情淡淡,“杀伐之气太重,戾气也太重。我听了不舒服。”
  温慕仪低头,指腹抚摸着筝弦:“我心气难平,自然只能奏出暴戾之音。”语声轻微,散入风中便再不可闻。
  秦姒墨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也不在意。她会说先前那句话并不是为自己落败寻找借口,而是心之所想便宣之于口,再自然不过。至于别人是否分辩、如何分辩却是与她无关。
  “我输了,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
  慕仪看着她:“我想要知道什么,秦姐姐想必已然心中有数了吧?”顿了顿,再开口竟是直接说了实话,“三个时辰以前,阿蕗随世兄于琼华楼二楼览胜,怎料三楼却突然传来异响,我们因为担忧而擅自闯入,却发现室内原本供奉着的太祖御笔已不翼而飞,我二人更是被随后而至的官兵诬为窃宝大罪。姐姐当知,此乃抄家灭族的大不敬之罪,我等焉能含冤领受?正当那官兵要将我二人擒拿之时,却见一黑衣人突然闯出,打伤了官兵便朝南遁去,我们当即追了上去。岂料那黑衣人轻功甚好,不过半个时辰便甩掉了我们,正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却瞧见姐姐独钓青凌江,好生自在!”
  以她这么多年的相人经验加上方才与秦姒墨的一曲合奏来判断,这确然是个品格纯良、心性自然的女子。有点冷僻,却是因为天性使然,不喜与人交往,并非故意拿乔。她心头怎么想,便怎么做,严格论起来却是个直爽通透的性子。思来想去,对付这种看似孤傲、实则朗直的姑娘,说不定直接挑明了效果更好。
  果然,秦姒墨听到她的话神色一变,目光中透出几分意外,似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直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反应过来,把头移向另一个方向,语气尽量保持了平静:“听姑娘言下之意,是觉得我与此事有关?”
  “不敢。只是想求姐姐襄助,惩治那敢对太祖大不敬的诛心匪类!”这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姬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应是在恼怒有人不守规矩闯了她都不敢闯的地方、同时还偷走了她连一眼都没看过的东西……
  见秦姒墨不语又补上一句:“姐姐也不愿见我等无辜含冤、枉死法场吧?”
  以秦姒墨的心性,不像是会胆大包天去窃宝的,但与此事有所牵扯却是必然。只不知她跟那窃宝者到底是何关系,若太过密切自己这番言论怕也是不中用的。
  秦姒墨略一沉吟,再开口却是毫无干系的一句话:“姑娘自言唤作温静蕗,那么敢问,姑娘与那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温氏,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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