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舟被范雎斥得喉间腥气翻涌,立刻封了嘴、咽下那口血沫,再无他言。
哥哥骂的对,‘以毒解脱’… 是他对她的狠、残厉过冻血僵心之毒,她才会自己对自己下毒,不求生还、只为避痛、只为解脱……
竹屋之中,一人眼波横荡、一人眉目成烬。
忽听小令箭在榻上‘嗯嗯’发声、欲呼难呼,她喘吸渐促,额间冷汗涔涔。二人皆心中一紧,盯向她、害怕又起何变故。忽然她睫毛剧颤,似乎全然恢复了痛觉,整个身子在床榻上挣扎抽腾,却又无力逃脱。仿佛一尾失水之鱼、被摔在泥岸上,窒痛挣弹、却连翻身都不自由。
小令箭痛苦的惨呼声越来越响,越想逃脱却越失了气力。范雎急得手心濡湿,不知道她究竟何处最痛。她在昏迷中竟努力挺直头颈、双肩离榻,似乎使她得了一丝缓解。但她无力撑住,再落回床上时,立刻喘得愈加痛苦。范雎连忙双手一托,将她全身抱起,搂进怀中。她的头耷拉靠在他肩膀上,终于长长吸了口气、缓去了怆呼,微微哆嗦着又沉沉昏去。
此时她背上的伤痕方才全部显在范雎眼前。憷目深红、鞭痕道道,竟翻开寸许、深辟入骨,腰间背上亦因杖刑而血肉模糊。范雎顿时泪如雨下,臂弯不知该轻该重,想抱紧她又无处落手。他眸若冰刻,盯着从舟低沉泣道,
“原来你真的可以更残忍!你还不如一剑杀了她!”
虞从舟脑中轰鸣、再睁不开眼、蓦地曲身匍在地上,“哥哥,你一剑杀了我!是我罪孽深重……”
范雎置若罔闻,尽量轻柔地将小令箭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便往门外停着的那辆马车走去。虞从舟又慌又痛,不自控地追上他颤声问道,“哥哥… 你要去哪儿?”
“回秦国。”
“不要走… 你、你是赵人……爹爹他一直在寻你。”从舟拉住他的衣袖,跪在他脚边垂泪、却又不自禁道,
“也求你、不要带她走……”
“我是赵人……”范雎垂眼苦笑一声,复又凝视他道,“我与赵国无关,我是秦国暗间。你想我留下来、继续蛊惑赵人?”
“你… ”
“怎么,你也要将我杖毙?”范雎冷冷一笑,“在魏国大梁,你已经诬陷我于死罪、累我被杖毙过一回。你欠我一债,还想再来一遍?!”
虞从舟窒了呼吸,不敢再求。又听范雎的声音冰冷刺来,
“我怀里的,是你欠的第二债。”
沉过须臾,范雎一字一顿道,
“让开!”
前孽后债、确实都由他起,从舟心生绝望、自知再无可解,缓缓松了手。
☆、雨后绸缪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 小窈要苏醒乐 ^_^
某人要得惩戒乐~
范雎驾着竹屋外的马车带小令箭离开。从舟看车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色密林中,苦涩无力地闭了眼。
视线黯淡,方觉双膝早已痛若针刺,麻若朽木。可能是这场大雨湿气太重,膝患又如蛊虫发作。
从舟耳边却不自觉地想起姜窈当初清灵温暖的声音,“是不是刚才地牢里太阴湿了,你的风湿又犯了?”
他喉咙一酸,这世上除了叶医傅,姜窈是唯一一个察觉他膝痛顽疾的人。他还记得她撕下自己的裙子包裹在他膝上,他还记得她那时寻来的那头驴子。哥哥斥问的对,若她是敌人,可曾对他残忍?
膝痛… 地牢… 虞从舟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日在地牢里、从她怀中掉落的那一对护膝。那是……给他的?
他翻身上马,驰回骞泠。再入地牢时,阴湿之气扑面而来,双膝更如错骨般疼痛。他扶墙走进刑室,地上还残留着姜窈的血。在墙脚,他看见那对护膝。
拾进手中,虽然已被撕得残破不堪,但仍然触感柔软,带着蓬松的暖意。此时细看那黑白参杂的纤维,似乎是她在秦国山岭上顽皮地剪下的牦牛毛。那时她挑着眉笑道,“有用哒,等我弄好了再告诉你。”
她那时便想编一对护膝给他、让他不再受寒犯疾?昨日却一字未提……但是当时,就算她说了,又会改变他的怀疑吗?
是那竹签之刑太酷栗,让她不敢再惹一丝‘感情签’之嫌。虽然她说,除了感情签、她早就一无所有。
他忍着酸哽把护膝揉进袖中,起身时,看见那根被他扔进枯草堆中的她的银色软剑。他也将它盘起,别在腰带上
……
三日后,晁也回报、已找到范雎下落,他住在蒲水镇的一座郑氏空宅中,看样子、是想等小令箭有些好转,便入秦。
虞从舟命杜宾监管全军,自己与晁也不着痕迹地离开骞泠,向蒲水镇而去。
入夜微凉。虞从舟轻身腾跃,翻进郑宅时,见书房华灯明亮,房门大开,范雎端坐案边,读着一卷文书。
他走到书房门口,范雎嘴角牵了一抹冷笑,抬眼看了看他。全无惊讶,似乎在等他来到。
虞从舟吐了口气,也并未打算藏匿。他立在阶下,说,“哥哥,姜窈她… 好一些么?”
“你不是就怕她不死、吊完绞刑、又施杖刑么?今日怎又生了慈悲?”范雎的眼神幽幽转转,并不锋利,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箭。
虞从舟定在原地,无语向问。但看见范雎悠适的神态,他猜想姜窈应脱离了极险。
“你、你不能带她去秦国。”从舟沉声道。
“她早已死在你的杖下。此刻,你有何资格同我说‘不能’?”
虞从舟气息翻腾,语速渐快,“她若真是秦国死士,如今任务未成、身份暴露,秦人怎会留她性命?”
“她的生死我做主!”范雎腾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地剜了他一眼,
“自不会让她、像在你身边时那般,落得个‘救人反被毙’的下场!”
范雎转身向窗边走去,看着窗外明月,负手而立,“何况,你不是至今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是秦国暗人么?”
虞从舟一瞬间语塞,紧扣双唇,范雎句句戳中他痛处,半响,他方转圜道,
“若她不是秦国死士… 那她是赵人!赵国是她的家,她哪里都不能去。”
范雎抚掌笑道,“好个‘赵国为家’!若每个人都有这么温暖的‘家’,这世上又何须敌人?”
虞从舟一时间竟双手发软,长剑在他手中悚悚颤抖。
二人相视对立,落默为境,将一门内外,站成沉浮两界。
虞从舟看向青黑夜空,见月上亥时,心知晁也等人应该已经得手。他心里明白,自从知道范雎是兄长后、便再也说不过范雎,只得一低首,向范雎道,
“哥哥,我想带她回赵国。不是要你应允,只是… ”虞从舟压了语音,“ …想到长幼尊卑,向你禀知一声。”说罢,他也不等答,转身便离去,不敢再看范雎一眼。
对从舟势在必得的性格,范雎也有几分了然于心,听他这般说了,竟也不惊讶,依然闲适地倚在窗边,“是你亲自下令杖毙她,待她醒来,你觉得当真留得住她?”
虞从舟在小径上一顿脚步,眉眼之间像折了骨翼的风筝、悲沮绸缪。
好在哥哥瞧不见,虞从舟强自稳住声线、低沉应道,
“我自会还她。”
说罢他紧紧握住剑柄,稳定身形,依然大步流星走出郑宅。
虞从舟走得远了,郑安平绕出门帘,走至范雎身后说,“公子,您真的不带小令箭入秦了么?”
“看从舟这幅心神… 小令箭在他身边此时应该是安全的。”范雎双眉深锁,重重心事此时才翻涌而出。
“公子在担心什么?是怕王上… ”
“我不是怕王上,更不是怕王稽。只是…
“我命寡福,只怕我会拖累了她……”
范雎扶额一叹,语音愈发轻了,
“从前我以为小令箭真的是赵国人。但如今看来,她似乎瞒了我许多。从舟说的没有错,小令箭若真的是逆了军命的秦间,一旦入秦、定是凶多吉少。”
他抬头望月,眸光比夜色更凉,
“何况,有从舟照顾她,我才好去替她寻解药,她剩的时间不多了… ”
……
再次回到邯郸,已是初夏季节。虞从舟在虞府东北边的巷市中秘密地置了个小宅子。那宅子名叫“弥叠香”,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姜窈会喜欢这个名字。
虞府中人只道公子怕热,整日都待在半醒楼中,因那儿地势高、风大。其实他每日每夜都在弥叠香园中,只留了几个亲信,帮他一起照料姜窈。
楚姜窈始终沉沉睡着,仅有偶尔几声梦呓、让他相信她一定会醒来。但她果真醒来的时候,又会如何面对他,他又能拿什么留住她?
他把姜窈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喂进清晨这一盅药。晁也进屋来报,从乡下找来了楚伯。如今,他可以信任来照顾她的,也只有从前楚天庄的人了。
楚伯刚进屋的时候,面色颇紧张。毕竟几日前刚有诏告,他家二小姐竟是秦国间谍、被当众处死了,正惴惴不知虞公子突然要他回邯郸是何用意。此时看到二小姐躺在虞公子怀里,方知事有隐情,立刻跪下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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