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心疼地说,“外面这么冷,为何不进屋来?”
小令箭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他猜的到她的心思,便更心疼。她其实、害怕夹在他们兄弟之间。
他抱着她进屋坐了下来,一边搓着手去暖她冻得发红的小耳朵,一边问道,
“所以我气他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令箭忍不住呵呵笑,点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说,“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会更恼的。”
“他没恼,方才还央我明年再与他一起过冬至呢。”
两人相对又笑做一团,小令箭说,“他肯定庆幸,小时候没有与你一处长大,不然从小就得是个受气包。”
“我已经处处都让着他了。”范雎笑着轻叹。
二人忽然都有些敏感,对望着默不作声。
“你、帮我一件事好么?……”范雎忽然凑到她耳边,对她低语了几句。
小令箭不解他的意图,但还是点头答应,又问道,“嬴淮,你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他留在这里。”范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解释。
小令箭虽然猜不透,但也没再多问
……
第二日清晨,虞从舟微微睁开眼,房中很空很静,寂寥得让人心怵。
哥哥已经离开了,屋里亦不见窈儿。他眼神涣散、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想念着窈儿如冬日雪梅般的笑颜、恍如隔世般叹了一息,眼角渗出一滴泪。
他强撑着头痛侧了侧身,这才发现原来窈儿并未离开、只是伏在他床角睡着了,身上披着范雎的绒氅。他心中陡然一酸,沉夜的酒意倏忽涌上、紧紧梗在喉咙。
窈儿,昨夜我明明喝醉了,你明明可以跟哥哥走……哥哥如今、是秦国相邦,而我却似浮萍流浪…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我明明该让你生活得更快意更安定…
我本想着,他来了、我醉了、你可以割舍的,但你还是选择我了么?
我以为是我曾经自私,
却原来是你忘了自由。
……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又快到月圆之日,从舟搂着窈儿说,“这回月圆,我去置办一些圆圆的团团,你一定爱吃的。”
“好啊,团团圆圆,听上去就是好兆头呢。”窈儿侧头在他怀里想象着,一抿嘴又笑道,“啊对了,这里向东五十里,有一条大河,宽阔平静。月圆之夜,我们去那儿泛舟赏月可好?”
从舟眼露憧憬、点了点头,但又斜着唇角眯眼笑道,“五十里外的事儿你都知道,你可是这一带的土地公公?”
窈儿在他怀里嘟了嘟嘴,咕哝说,“坏人… 从前说人家是仙女公主,才没多久、就成土地公公了…”
到了那一日黄昏,两人共乘一骑,悠哉悠哉向东而去。离石、蔺祁的城郭渐渐在身后淡隐不见,整个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漫步夕阳下。
窈儿偶尔抬起头,看着虞从舟痴痴一笑,从舟却是目光坚定,每次她一抬头、他就毫不犹豫地印一个吻在她唇上。
到了河边,早已有一叶扁舟侯于岸旁,连酒肴都已布好。原来从舟自打听窈儿提过这处河景后,就提前寻了船、打点好一切。
二人乘舟徜徉水上,话不多,常常只是对望一笑,便胶濯了眼神、移不去别处。
夜色逐渐黑透,嫦娥娘娘方从河中升起,一汪柔光月华倾入水波,唤醒无数小仙灵闪耀于波上。
姜窈正看得出神,从舟捧出好几叠精美食盒,一字排开。姜窈一盒一盒打开,果然都是各色圆圆的团团。窈儿指着一样做成小猪模样的粉米团子说,“这个好可爱,小猪尾巴是什么做的呀,还打着圈儿呢!”
她啊呜咬了一口,转身也往虞从舟嘴里塞了一个,两人口中各含一只小猪团子、半露一条细尾,逗得彼此忍俊不禁。
姜窈一边嚼着、一边又指着另一盒团子说,“这盒甚丑,墨绿色的怪吓人的呢。”
从舟拧了眉头,略有沮丧,这分明是她从前最爱吃的青团。但一眨眼间他脸上又浮了一道笑,
“打个赌不,你从前最爱吃这绿团子,我赌待会这些墨绿团子每个都会缺了一口。”
“呵,从舟哥哥你敢和我打赌啦,那我当然要跟啦。”她晃了晃狡黠的小眼神,一扬手遥指月轮道,
“那我也加赌一个大的,我赌待会就连这月亮也会缺了一口。”
虞从舟瞧着她得意的小样儿忍俊不禁,便欣然应赌,倒有些盼着想看看、他的小赌神是不是当真还能控制日月星辰…
二人又饮过几轮酒,尝了些素肴。虞从舟伸手揽过窈儿躺上他肩窝,一抬眸遥看圆月,却霎的一惊,一双手立时僵在窈儿腰间。
腊月十五的满盈之月,竟然真的缺了一小口。
而那月蚀之象就在万物俱籁中磅礴上演,声息虽渺、却是俯瞰世间。
虞从舟愣得出了神,仰望着黯蚀过月一语不发。他立刻起身抛开佩剑、除去外氅,毕恭毕敬地伏跪在船头,双手摊开、手背触地,额头轻轻点在手心上,长跪不起。
楚姜窈见状好生痴疑,月蚀经年难见,从舟为何却跪在地上、白白错过这等摄人天象?
她一双浅眸迎着月光,看月轮由圆变勾、由勾消旎,正当整个人间都再无光影时,月色又重施恩泽,渐渐露洒光华。
“从舟哥哥,月蚀都过去啦,你、你为什么……”
虞从舟这才敢抬起头,月圆如故,挂于中天,一番彼消我涨之后、似乎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却不知道,就在这一场阴晴圆缺的颠倒之间、此中诸人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98十面烽火
虞从舟笑着回头,知道窈儿不解这风俗,便说,“这是我们赵人的习俗。”一语出口,他立感尴尬,但这二十几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将自己当作赵人,心里想的太顺溜、只怕再也改不过来。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换了眼神道,
“就是、赵人相信月蚀之象是月神在彰显法力,所以一定要除去兵甲,虔诚跪拜,待月蚀过后,方可再抬头望月。”
楚姜窈忽闪着纯净的眸子,‘喔’了一声,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卸下腰间软剑,匍匐在船头对月亮拜了拜说,
“姜窈不知轻重,月神莫要怪罪。”
虞从舟看着她娇美的背脊曲线,身上麻麻、心中唧唧,他贴过去把她搂在怀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尖,
“不过我家窈儿还真是凡赌无输,连月蚀都赌得赢,可见当真是仙女下凡、绝非‘土地公公’那么平凡。”
他正邪邪笑着,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漫涌上心头,月蚀之象甚难预测,窈儿怎会猜得如此之准?他身体倏地向后退了一尺,定定看进她眼中问,
“窈儿,你真的只是猜的么?”
她原本浅笑着,被这一问,倒起了些尴尬。
虞从舟见她神色有异,心头一沉,愈发不安,“难道……”他眉宇紧蹙,想起平原君和窈儿都曾大赞过哥哥仰知天文、俯通地理…
“莫非……是哥哥告诉你、今夜会有月蚀?”
“他… 我… ”
见她不敢作答,虞从舟心神立僵、声音微微发颤,
“那,‘向东五十里,有大河、宜观月’,是不是也是他告诉你的?是他… 叫你带我来此?”
见每一个细节都被虞从舟识破,楚姜窈也不敢再瞒,就怯怯地点了点头。
虞从舟心中倏忽飞凉,哥哥做事向来有因有据,究竟为了什么要叫窈儿在月蚀之夜匡他来此?
他在脑海中飞速地搜索,蓦地忆起冬至那夜、哥哥问他为何在离石住下,他那时半醉半迷,似乎说了离石、蔺祁二城军防交接恐有疏漏、樊大头第一次独领三军,令他放心不下……
难道、竟是为了离石、蔺祁二城?!虞从舟心跳疾速加快、再不言语,立刻将小船划至岸边,抱着姜窈飞身上马。楚姜窈满心不解,想要问他、却见他眼中片刻间已多了道道血丝,她立时感知种种仓惶不安。
两人一骑向西疾驰,可惜来时顺风、此时逆风,寒意凌冽刮在脸上、猎猎生疼。
遥遥尚未看见离石、蔺祁二城城郭,西风之中竟已夹带浓浓血腥气味,乌云掩过、天地间再无星月光辉,姜窈明显感到从舟的手臂在她腰间发僵发颤。
马道一处急转,山谷退却、城墙显现,离石、蔺祁二城之间的小小谷地上黑压压一片冥乱、似坠满乌雀、又似鱼呈浅滩,虞从舟顿觉天旋地转、眼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亦或是、不敢看清楚。
此时云过月显、光洒大地,谷地上三万具赵军尸体血染草木、红得刺眼,霎那间似乎漫山遍野处处浮着冤魂。
虞从舟几乎跌坠着落下马去,他匍跪在地,想要站起身、却是做不到,一路膝手并用,战栗着爬进尸堆中。其中多有他相处多年的兵士,他嘶喊他们的名字,一具一具翻摸过去,冀盼其中尚有人或仍有一息。
但绝望层叠,永无尽头。每一个赵兵都卸了兵甲,连外氅都不曾着,他们大多仍伏跪在地,保持着向月叩拜的姿势,背脊上却有秦军羽箭深深扎入,将他们牢牢钉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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