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嫣见鲁氏低眉敛目,双唇紧抿,不禁微微一笑:“此事如何能怨鲁氏有辱体面?一则,这河卢被乱,乃是国之不幸,正是有似费大将军这般无能之将,才会护不住妇孺,鲁氏沦落风尘,非她本人之错,她无需有愧。”
柔贵妃听到这处,双目圆瞪,怒气勃发。习太后便淡淡的道:“贵妃方才亦将朝臣命妇之事挂在嘴上,如何蜜妃说起,便听不得了?”
柔贵妃见费太后目光冷厉,心中便道:便让你说,惹恼了姑母,一样没你好处。这般一想,当真按捺下去,铁青着脸静听。
红嫣又道:“这二则么,两家原来有婚约,胡蒙正不以贵贱而弃约,此为有义。成婚多年,必遭了如方婕妤、柔贵妃等人取笑,却仍善待鲁氏,此中必有鲁氏柔情之功。即非鲁氏之错,胡蒙正与她又是有情有义,如何论及有辱体面?待一女子尚且有情有义,忠君爱国自必不说,该是百官表率,国之栋梁才对。柔贵妃这般取笑,怕是不妥吧?也不怕寒了朝臣的心?”
一番话让柔贵妃辨驳不得。
狄秋浔缓步进入,淡淡的道:“蜜妃说得好。”两宴厅之间本就有小门相联,狄秋浔是过来问候两宫太后,正听得两人相争,不由令人不必宣驾,静听了一阵,此时方才出声。
“就加封鲁氏为二品诰命夫人,赐玉如意一柄。”
众人齐齐迎驾。狄秋浔看了红嫣一眼,暖色一闪而过。
鲁氏接旨,双目中泪光闪动。
狄秋浔走向台陛,傅皇后上前两步相迎,却突然一滞。
狄秋浔与她对面,看得真切,不由问道:“皇后怎么了?”
傅皇后神色冷清道:“许是这殿中过暖,臣妾有些胸闷。”
寻常嫔妃,三五日便要请个平安脉,皇后却素来不喜,执意不令请平安脉,说是经年的病根,照着方子服药便罢,日日听人说凤体违和,心中听了也不喜。
费太后便道:“皇后也要爱惜身子,让太医来请脉罢。”
傅皇后只道:“无甚大碍,勿扫了大家雅兴。”
狄秋浔看她一眼,淡淡吩咐:“传御医。”
狄秋浔向两宫太后敬酒,又向几名官眷问话,稍倾御医来了,请皇后离席,至一旁侧室诊脉。
红嫣不知为何,抬眼盯着台陛之上的狄秋浔,心中滋味莫名。
过得一阵,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满面欢喜的走了出来,低眉敛衽行礼:“启禀母后皇太后、敬德皇太后,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场中一片寂静,随即欢声一片。
狄秋浔多年未有子嗣,只在潜邸之时皇后有过身孕,却没保住。登基之后更无一妃嫔传出孕事,众人私心都寻思是狄秋浔身子太虚,难以授孕。不料却在此刻传出喜讯。
不由纷纷恭贺:“恭贺太后娘娘、皇帝陛下,此实乃大喜之事!”
“边关战况好转,皇后娘娘便孕有龙子,实是上天之吉兆!”
费太后与习太后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均露出喜色。
就连狄秋浔也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容,是出自真心,红嫣看得出来,一时竟觉胸口沉闷,似被大石压住,喘不出气来。
65章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例如,狄秋浔先前对后宫诸人都冷面相对,众人也就罢了,偏偏独宠了个红嫣,这便让人妒恨交加。
又比如,众人皆无所出,谁也别笑话谁,突然间皇后有了身孕,面上还得恭贺,心里在想些什么,还真是不好说的事。
红嫣的脸色混在这些笑容僵硬的宫妃中,也就不太显眼了。
宴罢众人退席,皇上殊无悬念,宿于中宫与皇后相伴。
红嫣微微牵动唇角:早知道不是么?这个时候再来要死要活的,未免也太看不清形势了。
她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执意不坐步撵,而要步行回碧梅轩。随行的宫人不敢出声,只余下细碎的脚步声和衣料间的磨擦声响。
红嫣以手抚额,从方才起,她脑子里就只反复的响起一句话:“无情不似多情苦。”简直是魔怔了一般。
融晴一边看着,欲言又止。
娥眉到了夜间替红嫣铺床时,才一脸担忧的道:“娘娘迟早也会有的,莫急坏了身子。”
红嫣晒然一笑:“我知道。”知道归知道,也不必待自己过于苛刻,还是允许消沉两日罢?
娥眉见她笑得勉强,不敢再说,默默的退下。
第二日起身,红嫣已经恢复了平静,去往皇后宫中请安的途中,天空中星星零零的飘下来几点白,众人不由驻足:“下雪了!”
红嫣一手紧了紧肩上的大裘,一只手钻了出来,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手中融化,心中似乎也随着它的融化而变得更空寂。
叹了口气:“走罢。”
皇后宫中众妃嫔已到齐,倒比往日来得热闹,都在围绕着傅皇后腹中龙种说些恭维之语。
红嫣恭谨的行完礼,就坐在一侧,微一抬头,就见柔贵妃坐于对面,百般无聊的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不停的摩挲把玩着,连头也不抬。
模样儿似乎有些可怜,倒不似平日盛气凌人。
傅皇后一向苍白的脸上,气色倒比往常要好,仍是如往常般淡淡的听着众人说话,只在众人言语不合规矩时,才出言点醒。
以往要由皇后带领众人先去给费太后问安,再向习太后问安,今日两宫太后都派人传了话来:天寒地冻,地面恐有冰霜,皇后有孕不宜走动,就不必请安了。
皇后听到亦不勉强,只是望向柔贵妃:“便劳驾贵妃率领众位妃嫔去向两宫太后请安了。”
柔贵妃怏怏的应下,默然不语的走在前头。红嫣见其余嫔妃虽有妒色,却不如柔贵妃这般深受重创的模样……果然是爱得深便伤得狠。
柔贵妃领着人到了慈宁宫向费太后问安,费太后头疼之症时有发作,此时头上戴着个貂毛覆额,面上半丝笑也没有,淡淡的瞥过并不似往日一般伏在她膝边奉承的柔贵妃,只向着诸位妃嫔道:“你们的孝心,哀家已知道了。看今日这天色,怕是雪还要大,迟些路上风雪难捱。都是娇花朵儿,就不必多逗留,早些起身去给习太后请过安,便各自回去歇着罢。”
众人应诺,红嫣随着人往外走去,月容又追出几步道:“蜜妃娘娘,孙嬷嬷说您如今一手簪花小楷已是很好了,太后娘娘正要抄一部法华经,不欲借宫人之手,不知蜜妃娘娘可愿帮忙抄经。”
费太后让抄,那是赏了体面,再者红嫣也不信费太后会突然害她,便连忙应下。
她在妃嫔之中本就没有要好的,也不需向谁交待,只命娥眉同去向习太后告罪便罢,却特意留了融晴在一旁侍候。
月容领着红嫣到间宫室,这宫室四面皆悬挂着画卷,有山水,有花鸟,也有美人图。几副图上的美人都身着红色衣裙,瞧着倒像是同一个人。除了画卷,其余却是空荡荡的并无多少摆设,只是当中有张桌案,摆好了笔墨纸砚,并燃了两盆炭火。
月容安置好了便退了下去,融晴着手替红嫣磨墨。
红嫣执了笔,缓缓书写。要说她如今的字极好,那不过是句恭维。只能勉强说字迹清晰,略有些清秀罢了。费太后此举便极有些可疑。
不管费太后要做什么,总归将狄秋浔的耳目留在一侧亲自看着,也免得狄秋浔暗中生疑。
一主一仆默然无语,窗外刮起了北风,呼啸的风声像是直接吹到了人心上。
红嫣直抄了一上午,月容才过来道:“娘娘还请歇一歇,太后娘娘请您一道过去用膳。”
红嫣搁下了笔,融晴才要跟上,月容却笑着道:“融晴姑娘也累着了,只管随赵公公一道下去用膳,蜜妃娘娘自有我们服侍着。”
融晴不能正面相抗,只得下去了。
红嫣与融晴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疑惑。
月容在前边引路,两人穿过重重帷幄和珠帘,才到了费太后所在的宫室。
费太后坐在炕上,拿着卷书在看,听见禀报,抬头看了看红嫣,指了指炕桌对面:“就坐这,上来罢。”
红嫣上了炕,宫人们悄无声息的摆膳,也不过八碟菜而已。
红嫣不知道费太后意欲为何,有些拘谨的用完了膳,只觉得心中猜疑不定,并未赏出半口滋味来。
待宫人们撤了炕桌,奉了茶水来与两人漱口。
费太后半垂着眼睑,手中佛珠捻动,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终于开口了,第一句却是听不出情绪:“受了很多苦罢?”
红嫣一怔,明白过来她所问为何:“不算什么,都过去了。”
神情平静,并不见怨恨不平的样子。
费太后嗯了一声,像是有些满意。
“哀家不喜欢绕圈子,自打你上回说过之后,哀家再使人查,确定了你确是良臣的女儿。你自己亦该是有所觉,上回才会对哀家说出那番话来罢?”
这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是。”
费太后又静了半晌才道:“哀家不喜欢你,良臣必也不喜欢你。”
红嫣微笑,愿想讽她一顿,但话到嘴边终是忍了下来。
费太后却淡淡的道:“你想说,你也不喜欢我们?”
红嫣默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