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不乐意:“小贱人一个铜子也没挣,反倒要在她身上坏钞?”
眉媪哼了一声:“你这蠢货,又不好好待她,还要指望她替你挣钱?”
舒大方不说话了。
丽娘亲去熬了碗姜汤给红嫣喝下,又说她受了惊吓,怕是要睡一觉才好,就扶着红嫣回了房,反拴了门。
待扶着红嫣到床边坐下,看她一言不发,只以为她吓坏了,就道:“我的儿,你莫怕,你不愿意,娘就替你拖着,熬得一日是一日。”
红嫣只拿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她。
丽娘微微有些丰腴,皮肤白白的,头发用桂花油梳得油光水滑,脸盘略大,眉目看着很温婉,只是施了不少脂粉,方才大哭了一阵,胭脂都糊了,看着就很是滑稽的样子。
丽娘环肩抱住红嫣,轻声喃语:“红嫣啊,这都是命啊。你说你这么俊的一个闺女,比仙女还俊呢,怎么就投到我肚子里来了?”
离得近了,红嫣见到了丽娘眼角的细纹,也闻到她身上有些刺鼻的胭脂味。
丽娘还在低声细语:“娘这一世,也就这样啦,但你不合是这样的命。娘不会让你被糟蹋的,会让你嫁个老实的庄户人家,踏踏实实的过一世。”
语气很温柔,红嫣听着鼻头却有些发酸。
丽娘轻拍着她:“睡吧,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红嫣当真随着她的拍哄,慢慢的倚在她身上,睡了过去。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日落了西山,红嫣已是被放平在床上,严实的盖着被子。她觉得全身发热,从唇一直干渴到了心里,她定了定神,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拼着头疼欲裂,掀开被子,撑着坐了起来。转过头,发现旁边小几上有茶壶,就拎着倒了杯冷茶灌了下去,再手软脚软的下床趿了鞋子。
她摸了摸头,虽然自己试不出自己的温度,但凭全身这样的反应,八成是发烧了,要叫医生才好。哦,不,也许该是大夫。
红嫣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地方,当爹的管女儿一口一个“小贱人”,当哥哥的对着她一脸愧疚,当娘的对着她,反倒是一脸——似敬似畏似爱似卑微?
她全身不舒坦,也理不清思绪,只能慢慢的朝房门走去,正准备拉开房门,就听得外边丽娘的声音:“当家的,红嫣也管你叫了十六年‘爹’,就不是亲生的,也带亲了。你莫再打她主意,让她干干净净的寻户人家嫁了,成不?”
舒大冷笑:“你这婆娘上了年纪,客人一日少过一日,不教她接你的代,却叫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丽娘苦苦哀求:“我定对着旧时主顾多加殷勤,引得他们常来。如今家中也不曾短了银子,如何就要去迫她?”
舒大却不愿:“你再如何殷勤,也是比不上她。”
眉媪哼了一声,闲闲的道:“她如今转不过这个弯来,你莫要一下就逼死了她,当真死了,咱们一家都没了着落。不如趁丽娘如今还做得,再缓缓,慢慢的劝服红嫣。”
舒大虽然嘴上咒骂,心里当然不愿红嫣当真死了,今日见她真狠得下心跳河,当时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被亲娘一劝,也缓下劲来,仍是说道:“便我如今不迫了她,她也终是要吃这碗饭的,到时再不从,我就是把她卖了去做官妓,也决不白白放了她。”
眉媪道:“这是自然,她再嫌这碗饭不干净,也是吃了十六年,就是身上一针一线,又那里干净了?”
丽娘苦苦哀求不过,被舒大一把掀翻在地。
眉媪又劝丽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只她生成这副模样,哪能安份的做个农家婆娘?又不是养在深院的贵夫人,就嫁了出去,不出三日也要被人拐了走这条路。”
丽娘兀自哭个不停。
红嫣在里头却如遭雷击,一下儿软倒在地。
第 2 章
丽娘听到动静,连忙擦了眼泪,推门进来,一把扶起她:“红嫣,怎么了?”
又道:“很烫!元宝,快去给你妹子请白郎中!”
阮元在家人争执的时候,畏缩在一边,听到叫唤声,忙急急的下楼去了。
阮大也没阻止,横竖不能让红嫣给病死了,只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丽娘和眉媪扶着红嫣坐回床上,红嫣看了一眼眉媪,五十岁上下,干干瘦瘦很精明的样子,虽然不像阮大一样暴躁粗鲁,但看红嫣的目光总是有些尖刻冷漠,像在看打量货物。
红嫣在这目光下畏缩了,往一侧倒在丽娘怀中,又觉得她的脂粉味恶心,才要直起身,丽娘已经搂住了她:“红嫣,没事,啊。”
每个人说话的腔调总会有些不同,红嫣不敢贸然说出话来让人识破,只好紧闭着嘴,听着丽娘唠叨:“一会白郎中来了就好了,我给你熬药,喝了就好了。”
正这时,就见舒大一把推开了门,把丽娘和红嫣都惊得一跳。
不料舒大却是一脸喜色:“丽娘,桐爷就来啦,快去梳洗。”
眉媪听了,连忙站起来:“走,我来给你收拾,红嫣就自个歇着,一会让元宝悄悄的领了郎中来给她瞧病。”
丽娘无法,也随着站了起来,一回头,看到红嫣惊愕的眼神,顿时觉得臊得慌,不敢再看她,只低声道:“你好好歇着,万事有娘呢。”
三人出了门去,将门掩上。
丽娘的房间也在二楼,就在红嫣隔壁,隔音效果也算不得好。红嫣躺在床上,听得三人在那房里的响动。
舒大道:“快,快,先用水先净净面,桐爷千万要拢住了。”
眉媪哼了一声:“要你毛毛躁躁的作甚?”
只听得水声和器皿的碰撞声,过了一阵,眉媪才道:“成了。”
舒大嗯了一声:“还像个样,我去下头迎桐爷。”
眉媪等舒大下去了,又慢慢的对丽娘道:“丽娘,这女人,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味,你莫装着娇嫩,桐爷看了反倒不喜。我冷眼瞧着,他倒是喜欢看你老实温良的模样。他可是咱们如今最大的主顾了,你小心些应付。”
丽娘答应了一声,眉媪似也推门出去了。
过了一阵,就听得舒大领了人上来,边走边恭敬的道:“桐爷,这会子已经过了饭点,您可要吃些什么点心?”
被称作桐爷的人淡淡的道:“不必,泡壶竹叶青茶上来就成。”
舒大应道:“好咧。”一头推开门让桐爷进去,一头就蹬蹬的跑下楼去。
丽娘的声音有些紧张:“桐爷。”
桐爷嗯了一声,脚步声慢慢的。过了一阵他才道:“你也坐,咱们这般熟了,你还这样拘谨。”
丽娘没出声。
桐爷吩咐道:“昨儿在宝应楼听人唱曲,觉着还没有你唱得好,今日就来瞧瞧你了。”
丽娘会意:“奴这就给桐爷唱一段。”说着就吚吚呀呀的唱了起来:“……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羞带石榴花……”
舒大奉了茶进去:“桐爷,您用茶。”
桐爷没有出声,舒大自掩了门出去了。
丽娘唱了一首又一首。
红嫣听着,心道:莫非自己猜错了?闹了半天,是卖艺不卖身的?
虽说卖艺不卖身也好不到那儿去,但总归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丽娘声音一断,惊呼了一声:“桐爷!”
传来衣料摩擦的响声,床板像是被重物砸中。
红嫣闭上了眼睛,听得隔壁的翻滚和粗喘声,娘哎,这是神马世道?!
当下把被子拉高捂住了头,但仍是有细细碎碎的声音顽强的钻入耳内。只好摸索着轻手轻脚的下了床,不管全身虚软,慢慢的扶着墙,推开房门下楼去。
刚到了楼下堂屋,就看见阮元领了个挎着木箱的青年男子进来。
阮元见着红嫣满面红霞,连忙上前来扶住她:“妹子,你怎么下来了?”
看见红嫣神情古怪,他又顿悟了,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那白郎中站在阮元身后,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红嫣,阮大家这女儿,他早听人说过:这女娃若是长大了吃上这碗饭,全临河街的人都得去吃西北风。
从前白郎中从未离得这般近的看过她,这时徒然对面,又正值她病弱娇柔的时候,真是把人都看傻了去。
阮元总算回过了神:“妹子,快坐下,让白郎中给看看。”
说着就扶着红嫣坐在椅子上,白郎中有些慌张的低下头,将指头搭在红嫣的腕上,却半晌也静不下心来。直到阮元催问:“白郎中,我妹子怎么样了?”
白郎中手指一抖,强自静下心来,细细的闭目细察了一回,才道:“这是受了风寒,无妨的,一副药下去就没事了。”
又问红嫣道:“红嫣姑娘,你怕不怕苦。”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红嫣不愿意出声,只略点了点头。
白郎中笑着道:“我多放些甘草,不会很苦的。”
红嫣又点了点头。
白郎中始终没听到她说话,便有些失望的样子,只得起身招呼阮元:“你随我去拿药。”
阮元讷讷的道:“妹子,你别在堂屋里吹风,到我屋里去躺会。”说着就随着白郎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