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琳琅和玲珑将小山般的账簿搬去陆贞房间里,她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一看就是一夜,越看眉头锁得越厉害——这帮人,难怪国库要如此空虚了!仔细想了一夜,她也有了主意。第二日,她又客客气气把玲珑和琳琅请来,拿起一本账簿问道:“比如这里记的——明光四年五月,先皇赐陈妃娘娘玉环一对,陈妃娘娘在明光六年八月就亡故了,这玉环按律该归还司宝司,可为何我到库房查看的时候,却只有一只?”
玲珑没想到她真的认真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这……已经是前朝的事了,或许陈妃娘娘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陆贞对她的说法很不满意,摇着头说:“那为何归还时没有写清楚?还有这一条,皇建元年六月,外宫缴入赤金二十斤,营造部宫女为太后娘娘制金佛塔一具,但佛塔在账册上仅重十八斤四钱,这其余一斤六钱到哪儿去了?”
玲珑赔着笑说:“这就是大人您外行了,赤金做成金佛塔,肯定是有损耗的。”这些专业的东西,谅陆贞也不会懂。
陆贞脸一沉,“即便是宫外平常金铺,手工最差的工匠,损耗也不过二十分之一,如此算来,二十斤赤金,有一斤损耗才正常。而姐姐也说过,司宝司的宫女个个都是从小就挑进来打理珍玩的,哪能不如宫外的工匠呢?”这番话就是在打她们的嘴了。
玲珑愣住了,半天才说:“这……奴婢也不懂,要不,大人您把营造部的掌事叫来问问?”
陆贞哼了一声,“不用了,营造部的事,以后再说,看来这些天,咱们要多花点时间,把账册好好清查一次了。”
这样一来,司宝司上下就如同被人翻了一遍,宫女们来来往往,忙的都是查账。之后所有人都进了正殿一字坐开,面前都是放好的账簿。陆贞来回巡查着,她拿起一本查过的账册,看着上面的“已查,无错”字样,皱起了眉头,“你看,这珍珠出库入库的数量都对不上,龙脑香的消耗也大得惊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没错?”
那宫女惶恐地说:“大人恕罪啊,小的不认识龙脑香这几个字,还以为是熏衣服用的龙脑丸呢。”
陆贞岂能不知她这是借口,无奈地说:“你好好地重新再查一遍。”目光所及,玲珑和琳琅相视一笑,她心里有了底——下面的宫女要是不配合,自己想好好查账,是不可能的。
她缓步走向另外一个宫女,很快又看出了问题,“这儿明明是三十九两乌金,怎么加上二十两乌金后,变成了五十一两?”
那宫女被陆贞一呵斥,吓得趴在地上话说不出话来。琳琅极为得意,走上前说风凉话,“大人,咱们司宝司的宫女也不是个个都精通算术的。”
陆贞愤怒地看向她。玲珑走过来说:“大人,昨儿我就劝过你,这账,还是不查的好,毕竟前朝几代积存下来不清不楚的账簿海了去了,一时半会儿怎么查得完?依我看,大人管好你到任后的账目,也就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陆贞死死地盯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这真是个下马威啊,她沉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立刻都从正殿里涌了出去,隔着很远,陆贞还能听到她们的取笑和议论声,“折腾什么啊?累都累死了!没那个本事,就别揽那么大的摊子!”
她一个人站在正殿之中,手一直哆嗦,好半天才愤愤地重重一拳打在身边的账单上。明黄的阳光下,顿时飞起了大片的灰尘,将她包围在其中。她不禁觉得有点冷,这冷浸入到骨髓里,让人无处可逃。
第26章:查账
又是一年寒冬。
杨姑姑在庭院里烧着热茶,招待陆贞。陆贞看着被煮得上下翻滚的茶水,闷闷地说:“姑姑,我不明白,我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可为什么她们当着我的面一套,背后又一套?那玲珑每天笑得跟花一样,口口声声大人长大人短,可暗地里却指使那些宫女对我阳奉阴违……”
杨姑姑摇着头,“你呀,还真是不懂官场上这一套。我问你,要是你在青镜殿当了五年的差,眼看就能出宫了,第六年上,却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贵妃,每天让你有事没事擦一百遍地板,洗二十次衣服,你高兴不?”
陆贞脱口而出,“哪会有这样发疯的人啊……”
杨姑姑笑着说:“在司宝司那些宫女眼里,你就是这个疯女人!司宝司管着金银珠宝,是六司里最有钱的一司,人家说,从那些杯盆碗盏上随便抠抠,都能找出一钱金粉来!你一去就查账,前朝的积弊固然是被你清干净了,那本朝人家的生财之道呢?陆贞,你记住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陆贞这才回过神,想了一会儿,说:“姑姑您说得对,可我总不能就这样服软吧?”
杨姑姑说道:“人得先学会服软,以后才能刚强!我没说你查账不对,但是得用对方法。我听说,你前儿还客客气气地叫她们姐姐?”陆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点了点头。
杨姑姑点醒她,“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个掌珍,哪能随便叫宫女们姐姐!她们看你年轻好说话,以为是个好对付的,所以才敢不把你的话放在心里。依我说,你就挑出几个刺头来,好好地打一顿杀威棒,看谁还敢糊弄你!”
陆贞一愣,有点迟疑,“打人?不行,我下不了这手。”
杨姑姑冷笑一声,“别忘了,这可是在宫里,只有恩威并施,有赏有罚,人家才能服你!”她淡淡地说完话,洗过了一遍茶叶,给陆贞倒了一杯新茶。
陆贞兀自重复着杨姑姑的话,“有赏有罚,恩威并施……嗯,可是姑姑,我之前挨过一次刑杖,知道被打在身上有多痛。三天之前,我和她们一样都是宫女,所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随便打人板子的事。
杨姑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啊,善良是好事,可要老是这么心软下去,以后可怎么往上爬呀?”
陆贞两眼发亮,坚定地说:“姑姑,为了早日晋升,我会用尽全力,可是我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绝不害人!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总有一天会被那些被踩的人丢下来。我要走得稳稳的,绝不让自己的步调掌握在别人手中!”
她回屋自己想了一番主意,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司宝司的正殿召集所有的宫女,堂下提前放了两把刑杖。众宫女虽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都没有头一日那么放肆,只是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她,不停地交头接耳。
陆贞扫视在场的人,“各位请少安毋躁。”
在场的人果然立时静下了。陆贞心里淡淡一笑,沉着地说:“前些天,我想把司宝司的旧账都清查清楚,但后来发现,不但账目没查清,有些人还借故消极怠工,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她的眼神落在琳琅和玲珑身上,看到她们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又说:“于是昨天晚上,有个朋友就劝我,对于那些害群之马,最好打她二三十刑杖,想必她们也就会安分点了。”
此言一出,琳琅吓得站都站不住了。陆贞话音一转,“不过,我陆贞从来都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她看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又说:“所以,我决定以身作则,这一次,和大家一起查账。本司六十八位宫女,由各部掌事姑姑带领,分为五组,每组各自负责一年的账册。大家只需要把有问题的项目单列抄录在其他纸上,以后查证即可。但如果被我发现哪一组的账册数目有出入,此组的年俸就尽数罚没,充入公账。”
一行人没想到陆贞会这么说,一时间无人出声。陆贞又说:“自前朝起,司宝司的账目共有两百册,大家齐心合力,想必一定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查阅守毕。在此期间,未经允许,大家不得擅离职守,否则……好了,大家尽快动手吧。”
琳琅忍不住问道:“大人,十二个时辰都不许我们离开?那中饭和晚饭怎么办呢?”
陆贞嘴巴上淡淡地说:“为主分忧,哪还能光顾吃喝?大家要查不清账,自然只能饿着了。不过你放心,我也和大家一样,账目查不清,绝不吃任何东西,这才叫以身作则。玲珑,你说对不对?”她凌厉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一言不发的玲珑身上。
玲珑心里一惊,看她把矛头对准自己,知道她看穿了之前宫女们消极都是自己煽动的结果,但此时大家话都没有说破,颜面好歹还在,她只能上前施礼道:“大人说得对。”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苦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人又去打量陆贞,良久才反应过来,拿起一本账册检查起来。很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跟着行动起来。陆贞微微一笑,捧起一本账册开始仔细查看。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翻动账本的声音。
一会儿,一声尖叫划破了安静,“啊!怎么会这样!”众人的目光投向那出声的宫女身上,玲珑一声怒喝,“怎么了?”
那宫女年岁还小,平日里就畏惧玲珑,眼看她厉声呵斥自己,吓得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贞走上前来,原来那宫女不小心把墨池中的墨泼在了账册上,账册中整整两篇都被涂污了,上面的字迹,已然是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