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地看他逃跑,没得法子,因为我出不了观音的结界。
过了一小会,他又踅了回来,问我:“嗳,小梅,你究竟叫什么?”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脱下有淡淡梅花的布鞋,朝结界扔了过去,他眼疾手快地往结界口一捞,布鞋抓在空中,“小梅,你真是太好了,这鞋子,我暂且收了。我赠你红衣,你赠我鞋子,咱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呵。”他郁闷极了,“不过小梅,我要鞋子没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睁大眼瞪着他,气得大吼。
这家伙。
究竟是狐狸还是猪?!
他突然又下了梅花苞,将手指往我额头上一弹,放声大笑:“刚才是真的捉弄你,谁叫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将鞋子扔在我脚下,笑的极坏:“下次再用鞋子扔我,我把你生生吞了。”
我朝他扑过去,他一闪,又出了苞,声音从空中传来,“小梅,我真的走了,明天再来问你名字。”
我气得全身都软了。
真是可恶!
死狐狸,我一定要把你降来做坐骑!
终有那么一天,你一定是我的坐骑!
咱俩走着瞧!
念念帝恩
夜晚发呆时,细细看这套红纱对襟襦裙,突觉好看。王父向来不喜爱我穿红衣,他总是说:瑶儿,天底的颜色穿在你身上,都好看极了,除了红色。
我素知王父的心事,知他是因为我出生,那些凤凰自焚而亡时,漫天的红光笼罩九重天。那样的熊熊大火,血一样的颜色,是他心底最大的魔。他不晓得为甚么,他一心宠爱的小女儿出生,会有那种异像。
我坐在苞蕾里,指腹慢慢摩娑着裙,仰望茫茫苍天时,双眼突然灼痛,我双眼睁睁地盯着那漫无边迹的星空,眼泪沁出眼眶。
王父,我仰望这些星子,心心挂念的是你。
那么,你呢?你是否也在俯视凡尘?
可能,你早已看到过这颗梅树,可是,你没能认出我。你没能认出你最最弥足珍贵的小女儿如今只是一缕幽魂,连个凡人也不如。
就算往后,我们能见着面,你也只会渭叹地说:瑶儿她,跟你是一个模子。
你不晓得我被观音锁住了一魂,你也不晓得,我现在,只是一个凡间的妖。
我的身体突然左右晃动,在花苞里滚了好几回。我急急往下一瞧,只听到那万贞儿在说:“这梅花太妖艳了,我不太欢喜血一样的颜色。”她委地衣袖一挥,嘴角沟痕深深:“替我烧了它,换株美人梅。”
太监高高举起了火把,侍卫拿起斧子在梅树下砍伐,梅树的花苞纷纷坠下,漫天火红的像血一样的花苞在纷飞。我心里惶急,却只能干跺脚。属于我的梅花苞没有像其它苞蕾一样落下,而是坚如磐石。
所有梅树并排倒下,万贞儿在冷笑:“烧。”
熊熊大火在焚烧,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就仿佛出生那时,漫天的凤凰冲上九重天,悲泣而焚!它们身上全是火,双眼更像血一样红。
妖孽。
九重天,各路神仙都传言我是妖孽。
母后也从不正眼看我,因为在她眼里,我可能连妖都不如。
若不然,她怎会生生将我打死。
我身体突兀变的虚弱,整个人趴在花苞里,像是被人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我眼泪漱漱而下,十根手指弯弯,想攥成拳头都没了力气。四周开始灼热,我睁大眼,看着外界的火像蛇一样到处钻,却只能等死。
念念帝恩(2)
外头的万贞儿心满意足地说:“回寝宫。”
火终于烧上了我这只苞的树枝,火光将四周的夜色都冲淡了,只遗一片暗红。我脑中慢慢的一片混沌。朦胧中,听到有稚嫩的男声在问:“张公公,刚才那人就是万贵妃么?”
“皇子得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了密室。”
“可是,我想母亲,我想见见她……公公不是说,约她前来,怎的不见她?”
“皇子,纪娘娘只怕是来不了,皇子不如早些回去……”
男童没有哭闹,我恍恍惚惚,又听到他在问:“这断根的枝桠还能活养么?”张公公回他:“只怕不能……”
“当年母后也说我养不活,定会被万贵妃毒死,可如今我也这般大了。”小皇子说,“不如试试吧。”我眼前一黑,只觉天昏地暗袭来,慢慢失去了知觉。
再有知觉的时候,我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被人在用刀刮,我疼的在花苞里滚来滚去,外头传来抽噎声,一声一声,像是被强行压抑住的细细声抽泣。我抑着疼痛,抬眼一瞧,只见面黄肌瘦,头上长到委地的小男孩看着我的花苞在抽泣。他将手指慢慢伸向我,嘟着嘴靠过来,他在花苞上轻轻的,极轻的亲了下,他流着泪说:“我没能见到母亲,可是我寻着了你。”
我不大懂他的话。
他说:“我没有见过爹娘,我想见他们。可是张公公说,出了这密室,我就会被人害死。今儿是我头一次出这密室,我把你捡了回来,我想养活你……”他的眼泪滴在花苞上,我身体的疼痛遽然减轻。男孩依然在哭:“可是你看上去,就要谢了,就要死了……”
死……
我心狠狠一揪,害怕这样的字眼。
以往的无数千年,我都在等死,在等众神湮灭。
可我等不到。
现在,我不能死。
倘若我死了,我的王父会忘记我。
他可能记得我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无数万年。
可是终有一天,他会将我遗忘,将我从他的记忆里抽离。
所以,我不能死!
我全身依然痛不可抑,痛的眼泪都沁了出来。小男孩又絮絮低语:“梅花,你知道么?我一个人躲在这不见天日的石室,夜夜做噩梦。现在,终于有你能陪着我,你不能死……你也有生命的,是不是?现在,你是不是也很疼?你是不是也害怕死?”
他只是一个思想天真的小孩,可是他却道明了我的心事。他继续天真地说:“我听张公公讲过故事,他说沙漠有一只公狼和母狼,因为没有水,母狼快死之际,公狼生生咬开自己的肉,将自己的血喂给母狼喝……血能救你,是不是?”他竖起自己的食指,狠狠一咬,那一滴滴鲜红的血滴在花苞上。
他以为,这样能救我。
念念帝恩(3)
他以为,这样能救我。
而我,竟然奇迹般的不疼了,那些血仿佛注进了我的身体内,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我看到我的苞蕾竟然一瓣一瓣的在绽放,在这个夜晚,三滴血之下,开出火一样灿烂的花朵。
我坐在火红花心上,脸如同以往的九年,贴在结界之上。结界亦如以往的冰冷,可是心里却是热的。因为我身体,有他的血。
小男孩睁大眼,不知所措地盯着梅花,突然就大叫:“你活了?!”他眼里炯炯,如同九重天上的繁星一样明亮:“梅花,你也有性命的,是不是?”
“是。”我极大声的回答,他笑呵呵,一双眼更闪亮:“我听到了,你说是。”
“你怎么可能听到?!”我不以为然地盯着他,他自言自语地喃喃:“梅花,我真的听到了……”他将我插在水甁里,将水甁抱在怀里,他把水瓶拼命按向心窝,一字一句,极认真道:“我用心听到了。”
心?他有心,可是我没有。
我只是一缕魂。
他忽然又哭了起来:“梅花,你知道么?张公公说,娘亲是万不得已才将我送到密室。只要我出了这密室,他说定会怕万贵妃毒死……我不懂,万贵妃不是父亲的妻子么?为什么她要毒死父亲的儿子?”
我心里一恸,伸出手,想要抹干他脸上滔滔的眼泪,可是,我手刚碰到结界就被挡了回来,我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曾几何时,我偷偷化做蝴蝶,飞到灵霄宝殿,结果,却看到众仙齐齐跪地不起,异口同声在喊:“请玉皇陛下将玉瑶放逐下凡。”那声声恳求,震耳欲聋。我原以为王父会如以前的千千次,直言拒绝。岂料他却说:“太白,你去昆仑仙境请西王母上界商议玉瑶下界之事。”
男孩哭声愈来愈大:“梅花,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亦如我,被困在这小小石室,见不得光,陪着他的只有无边的寂寞与黑暗。他仿佛被自己极大的哭声吓了一跳,左手将花甁箍在怀中,右手发抖地捂住自己的嘴。我跟着他泪流满面,这个五岁的小男孩,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他不懂,万贵妃为何要毒死他!
而我亦不懂,那日,我的母亲天后娘娘为甚么要将我置于死地?!
原来,人的心思跟神的心思一样复杂难测。
这一夜,小男孩说了许多,也哭了好久,他最后将我搁在枕上,哭着睡了过去。我凝视他许久,却迟迟无睡意。
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