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垂着头,像是在很仔细地观察着我。他细致的目光让我不自觉地有些微紧张,如同写完功课上交给师父,在忐忑不安地预计是挨两板子呢还是三板子。紧张的同时,我忽而发现,这个人不是景晟吗?
斜入鬓里的浅浅疤痕,含笑的黑沉眸子,一身喜服也难掩的凌厉兵戈之气。我迷糊了会,后知后觉惊道:“你怎么偷看我睡觉啊?”
“……”他攥着帘帷搭在辇门边,英挺的身姿像是孤崖上的青松,他似笑非笑道:“你的声音不妨再大点,好让文武百官、他国使者乃至煜京百姓都知晓大婚了一半的嘉平公主窝在鸾辇里睡着了。”
这还是自我认识他以来,一口气不带喘说的最长的话,只不过为何听着里面有股子阴森和怨气呢?我迟钝的神经又转了半圈,琢磨了一下,压低声音狠狠道:“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我告诉你,你要是,要是胆敢在这关头不要我,生我要你命,死我要你魂,绝不会放过你的。”我的脸皮它终归是长在肉上的那么一层,要是在全天下人面前被抛弃,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见人了。
三遍鼓乐奏完后,周围静悄悄的。他半倾进来身子,向我伸出手带了笑道:“你倒竟还理直气壮起来了,降辇升轿,迎公主回府了。”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呆呆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从昨夜到现在,折腾了这么久,我已丧失了大部分思考能力。
等我下了辇入喜轿时,内命妇搀扶着我絮絮叨叨:“殿下刚才真是骇住了百官,按礼,鼓乐一遍殿下就该降辇。幸好驸马爷及时揭帘,这宗训念也就不念罢了。殿下刚才在辇中是在作何?”
“我害羞了。”我沉着地如是回应她,直到入公主府她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大约在思考一个傻子是如何害羞的。
入了公主府,又是几番读祝,拜祠。等我和驸马爷立在正堂进行最后一次,也是真正的拜堂时,我的脑袋和肚子都在咆哮着要脱离我的控制和虐待。礼官唱完祝祷的词,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高声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样的婚礼必备台词。鉴于景晟父母早逝,中间那段提前被改成了,二拜天子,对着皇宫方向拜拜也就是了。在我悄悄抖着酸掉的腿时,电光火石间有什么自脑中划过,快得抓不住,留下来淡淡的一道影。
在怔愣期间,旁边的喜娘快要哭出来了,细着嗓子道:“公主,公主。拜天地了,快拜啊。”重新盖上的霞帔让我看不见对面的景晟究竟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新娘三番两次在大婚上出神发呆,是个男人估计都会心生阴影。幸好我是个公主,他不会一阴影一不满就胆敢去找别的姑娘安慰自己。不对不对,万一他找别的公子呢?
夫妻对拜还是顺当当地拜了,景晟牵着我的手往寝室而去。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了,不知为何他总给我一种安稳与可靠的感觉,一步步走得不紧不慢,心中嘈杂的念头如山云般化去,缓缓沉淀成心底的一汪静水。
“我瞧着这嘉平公主身姿曼妙,进退得体。哪里如传闻所言疯傻痴癫?”经过喜堂一边时,忽而听到一位年轻公子轻拍着巴掌笑言。
“公子,别国公主大婚,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旁边连忙有人提醒道。这么看来,这些人不是云苍就是梁国来的使节了。我本以为他们在皇宫喝喝云溯摆的喜酒,在街道两旁围观一下我出嫁的排场就够了。没想到凑热闹还凑到我公主府来了,果然凑热闹是不存在国界民族之别的。
“我这可都是褒赞之词,万无贬意,又有何关系?”先前那位公子哥不以为意道,声音向左偏了偏揶揄笑道:“当初你还不愿娶这位傻公主,我倒是看着她甚好,念祷词时那一把滴露似的嗓子也颇为动听。世人皆言大祁,哦不,如今是大燕了,多出美人。如今一看,竟不负此名。”
他顿了一顿,坏笑道:“你可有一二后悔,缙德?”
千军万马踏声如雷奔腾而过,百千城池在我心中顷刻倒塌。我的后背绷得笔直,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五指在景晟的手心蜷屈成了一团,若被死死得黏合在了一起。
景晟随之也略停了停,稍带询问地转过身来。当碎砖裂瓦皆已落地、尘埃散去,我的心若霍然洞开,万里疆土空无一物,空白得干净。
我低着头往他那边磨蹭了两步,拽了拽他的手,小声嗫喏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他沉默着没有应和,我沮丧地一点点挪远了些。成婚第一回撒娇就不答应,这人一点都不可爱。
身子蓦然间腾空而起,腰间环过一个有力的臂膀,霞帔珠帘稍稍滑到一边,能窥到他一点的脸。他垂眸看来,我赶忙低头老实地缩在他怀里。其实我特别想喊一句“驾”……
原本笑语宴宴、热闹非凡的喜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将军大人的豪放举动,料想明日茶楼说书又添新桥段了。不过我不在意,反正抱人的又不是我,顶多会传什么将军大人爱妻如命啊,或者娶到公主喜难自抑啊……
“殿下既然称累要如此,末将怎敢不从。”他低头似对我亲昵笑语,可那声音说的全屋子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反倒显得是我爱娇了!
这段路还是走了过去,经过那几位他国使节时,我听到一人轻笑道:“倒是可爱。”
他说的很轻,可偏偏我耳朵很好。时间过了这么久,记忆在淡去,一切在变化,一个人声音应该也会变化吧?这个问题萦绕在我脑海里,直到被将军大人放到喜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_<%更新了,今天好开心,我这个一代水秀终于八十级毕业了。从今以后我就不用再在剑三的升级道路上挣扎了!!!!今天我告诉师父我毕业时,师父流了一地的汗说,他的徒弟就剩我没毕业了%>_<%。他一点都不了解身为奶妈打怪的艰辛!o(≧v≦)o为了庆祝我毕业,为了不蹲小黑屋,明天我双更……看文快乐~~~~~
27
27、洞房干嘛 ...
我曾多次在戏文书籍中观摩过婚嫁这回事,但凡正儿八经具有考据意义的,无一到最后无不是灭灯拉帘以了事。如果拉帘是最后一页,那么此篇是男女青年恋爱文;如果拉帘后转眼到了第二日清晨,拜见舅姑,这意味着此篇是婚后宅斗文。
如果是对帘子里发生的事儿描写详细露骨的是小黄文,为了增添小黄文的看点,里面的男女往往是不正当地下关系。这对于我和将军大人中规中矩按着祖制嫁娶的没有可靠的借鉴意义。
如今到了这龙凤烛燃,门户紧闭的关头,我委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在宫中临嫁前,本有老嬷嬷过来教导这洞房事宜,可惜她还没开口就被云溯一道圣旨撤出了宸和宫。我去问铃雀,结果铃雀这位也没嫁过人的姑娘被我问得面红耳赤,羞赧得找不到地来站。我深感造了个大罪孽。
“听说公主你将你的男宠也随嫁了过来?”景晟将手中的秤杆放到一边去,一手攥着我的霞帔坐在对面,看架势竟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前后折了折被珠冠压得僵硬酸痛的脖子,抻了抻老胳膊老腿,瞧他面无表情的架势,我宽慰他道:“放心,他吃的不多,耗不了多少家用。你不必太过在意。”
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沉沉的、静静的,逼得我胡扯不下去了。我一手托着冠冕,从床上蹦哒过去,讨好道:“将军大人莫生气,莫生气。符小公子他为人单纯,惹不了大是非。即便脾气不大好,爱使些性子,你尽可管教无妨。”
他淡淡瞅了我一眼,抬起一巴掌,唬得我缩了下脑袋。结果手落了下来,却是在替我将满脑袋的钗环一根根卸下,力度轻巧,手段甚是熟稔。
捡了根碧玉的簪子在桌面上胡乱划着,划了几下后我丢掉它,斜眼过去:“方才只管你质问我,现在你也给我说说这打理姑娘脑袋的手法是如何锻炼得这般地道。”
景晟将满缀金玉的发冠置放下来,在我背后执起缕长发从上而下在指间缓慢滤过,过了片刻方道:“少年时曾有个妹妹,手脚笨拙得很。女孩子该学的都不大会,编发绾结也是如此。”他说了这一句后就没往下说,看现在他孑然一身的样子,想是后面发生的必不是什么欢喜的事情。
我这人虽然偶尔犯浑找抽,但自认心底还是善良着的,不会做些那把刀子往人家伤口上再戳一戳的事儿来。我左思右想,挑了个中性无害、很应景的话题来,我说:“景晟,咱亲也迎了,堂也拜了。我看书上的步骤,咱是不是该拉帘子睡觉了?”
日后某天,方晋在为自己写自传时顺带总结了我一生。他说他是站在客观中立的角度,所以不接受我任何形式的拍砖和嘲讽,我想了想也就应了。于是他麻溜地写道:“辛衍此人以造孽为己任,以追求成为祸害目标,最可恶的是她本人还没有这种自觉。”方晋说他用词已经很委婉了,在听说过我洞房这桩事后,他从男人的心理和生理两方面对我的缺心眼进行过极长时间的抨击,和对景晟极大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