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病在我的酣睡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贴着脸的枕面熏染着陌生的香气,努力聚起还有些涣散的神思,才想起这是十里香的味道。清新淡甜,与宫中厚重端庄的调香很不一样。喉咙还有点沙哑,抓着被面撑起身,我呆呆坐在床上,思维还很是迟缓。这里定不是宸和宫,想着昏迷前的那个模糊印象,如果不是被冻出了幻觉那这辈子我终于也体验了把英雄救美。
“殿下醒了?”随着他声音响起的还有床边哗啦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响动格外之大。
我抚平骤奔不止的心跳,缓了些许急促的呼吸,才讪讪笑道:“果真是你啊。”话说完时,却觉得不大妥当。按理来说,一般被救美的女主醒来后不都应该是娇弱无力、欲语还羞,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先彪悍地砸了人家一个杯子呢?
于是,在他沉默期间,我做出副很娇羞的模样地对他道:“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迟钝地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还有你不要生气啊,杯子我会赔给你的。”
“……公主确定是要赔个杯子给我吗?”他再度发话时声音里带着丝说不出的怪异,似有疑惑又似不信,浓浓的药味弥漫在室内。
我恼怒了,循声瞪去,一拍床沿:“难道你还怕本宫赊账不成?我,我有的是钱!”
这段对话进行到此,已经完全不可能往我原先期望的男欢女爱方向发展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拿个算盘和他清点这段时间的药材费、郎中费、住宿费、丫鬟费……自我唾弃了番,我是来和他谈情说爱的,不是来精进珠算的。
“谢商说你这场病来势汹涌,没有十天半个月熬不过去,看来他的医术退步了不少,三日不过殿下就醒了。”想是他也察觉到了前一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便道:“不过即便如此,殿下还是先把药给吃了为好。”
“我一贯身强体健,区区风寒、何足挂齿。”我哈哈笑道,伸出手想去接药碗,半晌手里依旧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看向他:“药呢?”
“殿下一直都是如此?”他立在我床榻边,在我头顶道:“罢了,药冷了。我让人重新煎一碗来。殿下先好生休养着。”
将军大人今天很奇怪,说话总是半截半截,飘忽地让我把不住一个度来。
听他要走,我忙不迭扑腾着起身拽起他一角衣裳:“你……”他应声伫足,我你了半天,终寻了个话头来留住他:“你有没有因为我在皇帝表哥受了责备?”
“确是受了责罚,若不如此殿下何以在我府中?陛下命我好生照料公主直至康愈。”说毕,他身形动了动似是想抽出我手中衣角:“殿下请松手,好让末将替殿下准备汤药。”
我拼着剩下的一点力气死死拽着不放手,绞尽脑汁想着结巴道:“你,你,对了!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那个大臣女儿?”我委屈道:“天这么冷还下着雪,我守了好几天,你居然去别的姑娘那里替她贺寿。”
“殿下这是在吃醋?”他的声音忽而离得很近,就在耳侧,轻轻暖暖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我的额头。
“居然现在才发现,真失败。”我咕哝道,因着两人距离靠得太近往后挪了几寸,义正言辞道:“我现在是病人,你不要趁人之危,随便占我便宜。我,还是个姑娘家呢!”
“殿下不是一心想要我娶你吗?倘若我真,趁你之危了,殿下岂不是可以如愿以偿。”他反倒又逼近了几分,带着几分咄咄逼人之势:“还是说殿下从头到尾都是所言所行都是在戏弄我?”
“我是个傻子,你不是说不喜欢傻子吗?”我被他逼得退无可退,突然冷静下来一一指出:“我的名声不大好听,你娶了我搞不好就成了整个煜京乃至全国上下的笑话。还有我这个前朝公主的身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带着你满门抄斩了。还有,还有,一般姑娘家会的我都不会,打点家事从来也没人教过我。”
“殿下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坦白呢?”暧昧的吐息突然消失在了我周围,他停了下道:“既然殿下话已至此,又能否告诉我,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拖住我的原因?”
到现在我真的发现景晟这人是如此地不好糊弄,平常那些无赖嬉笑之法对他来说完全无用,他整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难以捉摸,而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我拢住膝,抱着被子团成个球,自怨自艾地缩在一角:“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殿下,你自己想必也十分明白,能让人相信的只有真话。”他的手覆住我的眼睛,十指顺着薄薄的眼皮往眉心处描着。我的脊梁骨不可抑制地窜起股颤栗,他常年持刀握剑的手指指腹上有茧,粗粗的疼。
他没有喜怒波澜地轻声道:“殿下明明从醒来时就一直在害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最后的一句话直接将我最后的挣扎给云淡风轻地消灭在腹中:“殿下能无谓地说出喜欢二字,为什么就不敢承认自己看不见呢?”
我有很多秘密,每一个说出来不是一场江湖血雨腥风就是我被乱刀砍成了血雨腥风,无论哪种从我道教出身来说,我都应严守秘密、责无旁贷。我不是个瞎子,但我的眼睛时而看不见,这要追究到十年前那场宫廷斗争。不止母妃喝了一碗毒药,我也被灌了,奈何毒药制作者偷工减料、质量不过关,导致了我间歇性失明。当然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师父用针将剧毒引到了我眼中,在漫长的解毒过程中,从一直失明到经常失明再至偶尔失明,我已心满意足。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师父与方晋,再没人知晓。师父为了避免我暴露这个关乎性命的缺点,用无数根银针和跌跤锻炼出了我尚算灵敏的听觉。这是个短暂的病症,一般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可万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我。我苦苦回忆,究竟是哪里我露出了马脚。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病怏怏地问道,对于在他面前丢脸这件事,丢着丢着我快习以为常了。
“殿下的演技很合格,循声辨位之功也非常人所能及。只不过,”他的手自我眼睛上挪开,碎瓷片碰在一起的声音传来:“殿下打翻的并非是杯子而是末将端来的药盏。”
我沉默许久,抱起被子捂住脸嘤嘤嘤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按剧情走啊?明明所有戏文里,女角醒来‘渴啊,渴',男角都会端来水的!”
“……”他将碎瓷片轻轻磕在床沿:“殿下既然经精力不错,不妨就此再与末将说说在我府前蹲守的事宜如何?殿下不会不知道末将的归期吧?”
我将被子从脸上拉下一点理直气壮道:“知道又如何?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个惊喜加感动吗?难道看到我在风雪中等你,你都不感动的吗?”
“不感动。”他寡淡道。
“呜呜呜!”我扯开嗓子放声大哭,一副要泪淹将军府的模样。
“……好吧,有点感动。”
“呜呜呜呜呜!”我的哭声稍微小了些,依旧绵延不绝。
“我十分心疼,恨不能以身相替公主之苦。”他突然一本正经道。
“真的?”我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他。
“假的。”他干净利落道。
“……”我的眼泪啪嗒真掉了下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铁石心肠、不通情理的人呢?就算你实在喜欢不上我这个傻公主,给个安慰又不会掉块肉?看我不喜欢符怀,还把他当姐妹心疼呢。
“眼睛不好就别哭。”他想替我擦去眼泪却被我磨蹭着地躲开,倏然他转了个话题:“公主如此当真是要嫁与我?”
我本不想再助长他的气焰,好歹我也是个有那么点骨气的人,不能总被他欺压在下。可听他问的煞是郑重,自然地点了下头。虽然从我与他相识起,所见不过寥寥数面,每一面都似场闹剧。但真要此时说放弃,之前我在云溯前所做的努力那才要成了一出真正的玩笑。
“我说过若我早有心上之人呢?”他说地我心底一沉,依着他的性子和资本,却是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去娶一个名声狼藉的傻公主。就如我所说,其他不论,一个前朝公主的身份就已让人避之不及。他手握重兵,在边疆当地享有甚高的威望。在这个动荡之世,他如有心,完全可以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我抽了因着哭泣不通气的鼻子,哑哑地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仗势欺人这个词吗?它就是专门为我这种皇亲国戚发明的!”我努力重振声势,趾高气扬道:“我乃一朝公主,你那些想出墙啊、想养红杏的念头还是死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