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说,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夫子又如何得知三代之事?若三代真如夫子所言,为何老子说,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既然两者大相径庭,到底是老子所言为真,还是孔子所言为真?”
看着下面的众人都为之一愣,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书院的老师有些挂不住面子了,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他们拘泥,让管公子见笑了。”
管曲的意思很清楚,无论是道德经上的说法,还是孔夫子的礼运,其实都是通过对于圣人之治的描述,来传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当不得真。管曲当然明白这些,只是主要发言的书院学生们却一味的掉书袋,翻出来的都是一些陈腔滥调,又很明显是犯了他老人家说过的“本本主义”的错误,所以他才忍不住出声。
管曲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皇帝在我耳边道:“有好戏看了。”
他的话音才落,就听坐在首位的蒋先生沉下了脸,道:“管公子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可领受到了?你们入学堂读书,只是为了将书本背下来,那又何必要来!”
众人一片静默,晏殊尔雅地笑笑,道:“想是看到先生在此,学生们有些拘谨了。在下的一位知交曾说过,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尔。此会专为教学相长,各位不妨直陈己见。”
真是剽窃者人恒剽之!上次辩论的时候,我剽窃了韩愈来印证自己的说法,晏殊至少比我有良心,还知道引用了!
“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此言果然精当!不知是晏先生的哪位友人?”蒋先生问道。我心中大叫不妙,晏殊的眼光果不其然转了过来,看向了我,说道:
“说起来此人先生今日来时也见过了,便是这位庄公子。”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的射了过来,我还想装死,却被皇帝推了一把。只好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摆出后学晚进的礼貌,向蒋先生行了一礼。
“今日还不曾听到庄公子的高见,请!”蒋先生先是赞了我两句,然后便是直接相邀。
“先生过奖了,这句话也是晚生从书中看到随口说说,如今先生和晏兄如此郑重其事,倒让晚生汗颜了。”我先谦虚了两句,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刚刚听了管兄的问题,倒令晚生想起了一个关于‘礼运’的故事。晚生的父亲喜好金石器玩,友人投其所好,送了家父一个铜鼎,鼎上记载着鼎的主人用一匹马和一束丝,向另一个奴隶主买了五名奴隶。家父告诉晚生,说这鼎为西周器玩。
晚生便有些疑惑,便问家父,奴隶可是人?
家父回答晚生,这自然。
晚生接着问道,既然西周之人将其他人像货物一样买卖,且人价卑贱,尚不如马。那么圣人为何还说三代之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况《周礼》也有上记载,三代之人以质买牛羊奴隶等粗重之物,以剂买金玉等精细之物,人命之贱,可见一斑。圣人为何又明知如此,还要说三代有大道?”
我的话音将落,就听到有人大呼道:“一派胡言!不过是个黄口孺子,居然敢妄议圣人之言!”
我循音看过去,便见到一个留着三绺胡须,穿着儒生袍的男子正怒视着我。我的发言用一种不太委婉的方式,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孔子说谎”,那些正统的儒生自然听不下去了。微微一笑,今日不妨颠覆到底:
“既如此,晚生请教先生,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全场哗然,那人的脸憋得通红,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半晌才跺着脚哀声道:“巧言令色,巧言令色!”
“那令尊又如何回答?”蒋先生显然是很感兴趣,追问了一句。
“家父只是用书敲了敲在下的头,说道,先别问圣人之言如何,你是否想生于大道所行之时?晚生自然点头,家父便道:既然如此,那么三代究竟如何又有什么重要,只要想着如何让我碧落大同便可以了。”
“碧落大同吗?”皇帝吐出这四个字,目光炯炯的看着我,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那庄公子认为,要如何才能碧落大同?”这次追问我的是那个林皓,他的眼光从我和皇帝交握的手上绕了一圈,然后定在我的脸上。
我赶忙甩了甩皇帝的手,以眼神示意他松开。他激动也要分场合,再这么握下去,人家还不当我们两人玩龙阳!
皇帝放开了我的手,我微笑着道:
“听了家父此言,在下想了一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第二日去问家父,家父却说,若我有碧落大同之法,又何必寄怀江湖?从此在下也绝了功名之心,只想效法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意会,便欣欣然,足矣。”
全场哗然,我不去管众人的议论,只说道:“在下自知资质有限,所以也不敢求兼济天下,独善其身而已。但是今日座上诸位与在下不同,都是国家栋梁之材,如何碧落大同,在下还请诸位为在下解惑。”
第五十七章
在我的豪言壮语之后,辩论大会进入了波澜起伏的新□。我沉静下来,坐在皇帝的身边不再发言。虽然身着男装,虽然人在宫外,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我们两人的身份,我是皇后,就算干政,必须要把握好尺度。皇帝不是个狭隘的男人,但毕竟是皇帝。我可以离经叛道,因为这些毕竟只是学术问题,但是政治则是关乎国家大计,指手画脚决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乱哄哄的一个时辰之后,这次的辩论大会终于落下了帷幕。我们被主办方留了下来,说是蒋先生还要和我们单独“会晤”。待学生清场了之后,除了几位作陪的主办方老师之外也就只剩了几个人,蒋先生、管曲、晏殊自然是留下了,而还有一个留下的人,则是那位林世子了。
“若有机会,老夫倒想结识下令尊。”寒暄过后,蒋先生微笑着对我说道:
“家母过世之后,家父心灰意冷,飘然离京,如今晚生也不知家父身在何处。”就算能找到那位不知所踪的谢父,也没法真的引荐两人认识,毕竟一国皇后女扮男装在书院里大放厥词,不足与外人道。
“庄兄果然不负所望,总有惊人之句。”晏殊笑道:“今日那首‘孟子’真真别致,在下又受教了。”
“在下也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这诗虽然有趣,却是通篇强词夺理,若认真以此来批孟,那真的是白读书了。晏兄以此来笑话在下,未免有失厚道。”我笑着说道。那首诗,是我当年读明清笔记时候看到的,后来又在射雕中看到了金老先生的引用,在母亲面前卖弄,号称水煮孟子,结果被她批评为歪门邪道,还被她说是误解了孟子的原意,好好的上了一个小时的儒家文化课,还交了一篇关于孟子思想的三千字论文算作惩罚,我自然印象深刻。今日情急,拿来对付书呆子,确实刚刚好。
“强词夺理又如何,在下倒觉得这诗投了在下的脾气。”管曲笑道:“林兄以为如何?”
我把目光转回到林皓身上,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目光似有追思之意。他微笑道:“在下越看庄兄,越觉得庄兄像在下的一个故友,是以失礼了,请庄兄海涵。”
我心中一阵打鼓,一直觉得这个林皓的目光有古怪,那身男装以及那首诗,都在脑海里晃来晃去,让人无比忐忑。林皓和谢明月不会真的有什么吧!只是事到如今,就算真有过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古时也有孔子阳货,长相相似再平常不过。林公子不过是思及故友,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晏殊不落痕迹的把话题叉开,众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再三谢绝了书院殷勤留饭的好意,我们告辞而去。晏殊和管曲自不必说,连林皓也都跟了出来。
“阿皓,我们几人还有要事在身,下次再叙。”
皇帝果然是皇帝,非常权威的打发走了林皓,我们一行直接奔赴今日宴会的会场——第二楼。马车直接进了门,才一停下,就见到云逍和谢朝阳带着暗香和青青迎了过来。
他们还在寒暄,我被暗香请到了里间,将身上的男装又换回了女装,这才回到众人中间,就听到刚刚在书院的三人组宣扬我的英雄事迹。我心里一紧,他们在谢朝阳面前胡说八道个什么!
“说来此事都怪晏兄,若非他引了蒋先生来问我,我也不必情急之下,在众人面前胡说八道,还好我没有说自己姓谢,否则父亲大人也被我带累着出丑。”
“那嫂夫人今日在蒋先生面前振振有辞,还说那鼎——”管曲急急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