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晏殊别院里品酒,你不是说不痛快,今日我命人在杏园外的第二楼单设一宴,还是那日的几位,再办一次品酒宴,这次务必让你尽兴而归。我看今日这雪停不了,咱们正好踏雪寻梅、围炉烤肉,明日又是旬假,难得不用上朝,还可以悄悄乐上一晚。”
悄悄乐一晚也不必穿成这个样子吗?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心领神会,解释道:“去第二楼之前,咱们先绕道若虚书院,江南名儒蒋传芳前来讲学,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碧落民风虽然开放,但是女子还是没有资格与男子接受平等的教育的,尤其以著名书院,女性都不能踏足。这间若虚书院在碧落朝四大书院排名第三位,在那里读书的,多半是没资格入太学的有钱的庶族子弟。书院的创办者黎若虚,是碧落史上第一个做到了六部尚书之位的庶族子弟,致仕之后便在此开坛讲学,他的面子够大,名气够响,所以不少名家都曾赏脸到此讲学,久而久之,便成了碧落朝帝都鼎鼎大名的雅集之所。蒋传芳此人则更了不得,据说此人十三岁便考中了明经,一举成名天下知,二十七岁上又中了榜眼,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可惜当时的皇帝对他的那套孔孟之学没有半点兴趣,反而嫌弃他迂阔,把他放在翰林之中便完事大吉了。这位蒋先生忍了三年,终于挂冠南下而去,并宣布再也不入仕途。
“今日便委屈你了。”皇帝帮我正正白玉冠,说道。
“蒋先生讲学,机会难得,何况夫君大人没有让妾身打扮成书童,妾身已经很知足了。”我笑着说道:“咱们快走吧,若惊了旁人,就该走不掉了。”
若虚书院并没有像我后世见到的许多书院一般,建在山水之间,而是隐藏在闹市中一条狭长的巷子之中。书院的巷子口几百米之外,我们的车便陷进车阵再也进不去了。皇帝便扶我下了车,李福海和“咻”的一声侍卫跟在我们的身后,雪在鞋底“咔吱吱”作响,分外有趣。
“出来的时候太急,竟忘了告诉暗香和锦绣,待明日雪停了,将梅花上的雪收到坛子里,等明年新茶下来了,正好可以用这水饮茶。”我伸手接着雪花,心里有些怅然。二十一世纪的雪都是脏兮兮的,不若古代的雪纯天然无污染。自看了《红楼梦》,我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用雪水泡茶,这次竟错过了。
“这主意真是风雅绝俗,若真有此水,来年待雨前春茶下来,殊定要叨扰一杯。”晏殊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有些惊讶的回头,正对上他含笑的脸庞。看来这个蒋传芳面子果然够大,连晏殊都特别来为他捧场。
不过今次他倒不是一个人,同行还有位精神矍铄老者,布衣木簪非常质朴,却自有一番儒雅气度。我对那老者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笑道:
“多承晏兄夸赞,若晏兄不嫌舍下简陋,来年必下帖相邀。”
“江南一别四载有余,先生风采依旧,余心甚慰。先生近日可好?”我身边的皇帝大人突然开口,点明了来者的身份。能和晏殊同往,自然也不会是凡人。这位蒋先生,应该就是今日的主角了。但是我倒没想到,皇帝与他竟是认识的。
“黄四公子,久违了!”那位蒋先生也是一派故友重逢的架势。我稍微退了一步,他们寒暄完毕,皇帝转向我道:“快来见过蒋先生。”
“在下阳夏庄严,见过蒋先生。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亲聆先生授课,不胜荣幸。”我放低了声音,报上了自己的“化名”。这几次出门的经验告诉我,若我说姓谢,如果等下不巧——看来这个几率还不小——碰上谢朝阳,估计还是说不清楚。
终于结束了一整套“相见欢”的礼仪,我们走进了院子。听他们聊起我才知道,讲学上午已经结束了,下午是书院为自己的学生以及在文坛上已经颇有些名气的布衣才子们所设的“无遮大会”,也就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经常参加的“无差别”学术讨论会。大家不分师生身份,围绕一个话题畅所欲言,互相增长学问。这种无遮大会是小范围内进行的,皇帝大人手上的这张邀请函,还是通过晏殊的关系拿到的。
在院门口便同他们分了手,我和皇帝走到正堂的“贵宾席”坐下,没有看到谢朝阳,却见到了另外一个熟人——管曲。
他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赶忙走了过来,笑道:“贤伉——昆仲怎么来了!”
看来我这身男装还真失败,先是被晏殊从身后便认了出来,然后又是管曲。我也只能苦笑着道:“庄严见过管兄,昨日还和黄兄谈及管兄的美酒,却不想今日便在此地相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要美酒还不容易,今晚咱们在第二楼还是不醉不归!”
迟迟不见皇帝搭话,我转头看向他,却发现正对着右前方点头示意,脸上挂着他的“帝王笑容”。碰到熟人了吗?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应该是那人吧!
第五十六章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算在千万人中,你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间,皇帝是这样的,晏殊是这样的人,站在那里的这个男子,也正是这样的人。不同与皇帝的稀世俊美,也不同于晏殊的仙人之姿,这男子生的剑眉朗目,棱角分明,然而与北地男子特有的豪迈大气长相鲜明对照的,是他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儒雅风度,交汇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只是——皇帝大人看着这男子,而这男子目光的尽头,似乎是我。而皇帝大人的反映,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皇帝大人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弯弯,那人——你认识吗?”
我背上的汗都出来了,这要怎么回答?若说不认识,万一真要是谢明月的熟人要怎么办?若说认识,皇帝要问我此人姓甚名谁,我又该怎样回答?
看着对面的男子,他的眼中透出万般复杂的情绪,似乎应该是包括了深切的怀念和别后重逢的惊喜,看得我头皮一阵发麻,谢明月啊谢明月,你留了什么烂摊子给我啊!早知道出门该看一眼黄历,那上面写的一定是不宜出行!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抬头对皇帝说道:“刚刚看你向他示意,他不是黄兄的故交吗?”
皇帝脸上笑容未变,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那人却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向皇帝深施一礼,口中道:
“小弟见过黄兄!”
“快快请起!说来还真是应了庄贤弟刚刚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阿皓还是同小时那般好学,昨日才入京,今日便到若虚来听蒋先生讲学!”
昨日进京的阿皓,我脑子飞速运转,搜索此人的资料。阿皓,阿皓,应该就是靖边王世子,宫中那位林美人的兄长林皓了吧!
一个长在西北,一个生在江南,在古代这种交通不便的情况下,林皓和谢明月是旧交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莫非这位林世子真的是认错了人?
我正想着,那位林世子已经转向了我。正待说话时,屋中一片安静,我们都转过身,原来晏殊和蒋传芳隆重登场了。
“诸位方家学子,在下晏殊应蒋先生以及书院之邀,忝为今日主会之人。”那些激励与客套的话,我自动忽略不计,直接听重点:“今日之题为‘礼运’,还望诸位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居然是“礼运大同篇”,这样大而化之的题目,不像是晏殊的风格。不过也难怪。虽然碧落朝也有清谈的风俗,但是毕竟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不同,读书人结社聚会、妄议朝政必然触犯刑律,尤其是皇帝又要驾临,晏殊也不好知法犯法。所以他能选择的题目也是有限。虽然有些八股,不能正是这样基础的题目,才考验大家回答的水准。而且以晏殊之能,就算是这样的题目应该也能玩出新花样来吧!
礼运大同篇我也算熟,我小时候母亲曾经拿这篇帮我开蒙,读硕士之后,导师也特别讲解过。听着诸位才子辩论,虽没有什么创新之处,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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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跪坐姿态的压力渐渐上来了,而且这些人一个一个,也都只是在抒发对上三代的憧憬,或者赞美下当今碧落治世,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我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管曲,他早已经忍不住了,跪坐的姿态也转为了盘腿而坐,看来是不耐烦了,果然他一挑眉道:
“黄兄,庄兄,晏兄,蒋先生,诸位,在下敦煌管曲,今日得以赴会聆听诸位的高论,不胜荣幸,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众位才子为在下开解。”
听到“管曲”这个名字,下面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显然四大才子的名头十分好用。我和皇帝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晏殊,毫不意外的发现对方的眼中都是看好戏的神气。管曲PK书生,胜负的赔率,我已经不用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