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潋滟的声音慢慢转低,她并不是想对晏殊说些什么,而是在对自己的过去做一个交待:“为了她一人,整个碧落的后宫就成了一座华丽而精致的冷宫。晏大人,你可知道数着更漏辗转反侧睡不着,只想着天赶快亮的滋味吗?我进了宫里之后,每天都是如此——”
然而她还没说完,晏殊的声音插了进来:“大胆陈氏,事到如今你竟仍不思悔罪,还敢诅祝当朝皇后!”
“我倒是佩服咱们皇后娘娘了,她坐在皇后的宝座上,何尝在意过他人死活!偏偏有本事让不相干的人把她当悲天悯人的菩萨似地供着,又哄得皇上为她神魂颠倒,好像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仿佛已经从过去的情绪里抽离出来,陈潋滟又变得肆无忌惮:“就连晏大人您,不也是甘为她的裙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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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我清楚地听到我身后的暗香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握着我的手一紧,我抬头看着他,他对我微微一笑,平静如常,好像并没有被陈潋滟的话影响。我心中一定,也回了他一个笑容。眼光迅速滑过其余两人,云逍的脸色有些苍白,谢朝阳并没有看我,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将注意力放回了陈潋滟身上。这女人真是疯了!她的兄长陈尚书看起来也不是个蠢人,如何敢送这样的不定时炸弹入宫?说起来陈家在京城中也算是一奇了。陈尚书的父亲本是一介布衣,借由科举进入了户部为官。这位陈大人能力一般,所以也没有得到升迁,以至于致仕那年,也不过做到了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他与夫人结发于寒微之时,本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文人气节,在科举考中之后,将夫人接入了京城之中。这位夫人出身已不可考,只知道其行事颇有些河东狮的风范,尤其是在陈尚书成名之后,坊间出现了各种版本的传言,暗讽陈家乾纲不振,牝鸡司晨。陈潋滟的跋扈,据说也是遗自其母。我能想得到她从家中的“众星捧月”到宫中“泯然众人”的心理落差,再加上皇帝强行堕胎的打击,后宫中的冷嘲暗讽,她的视野越来越狭窄,我这个独占帝宠又身怀龙裔的皇后,自然就成为了她眼中的“罪魁祸首”,她心中发泄怨愤的目标。
而被这样憎恨的我也只能苦笑,皇后与权臣,这样的流言要传播出去,也该是天下第一丑闻了吧。只是我和晏殊——这样的组合她这又是从何处想来!不过仔细想想也就没什么奇怪了,为了她心里的那些恨连自己的家人她都一并拖下水,何况摆明是被皇帝派来处置她的晏殊!
只是这陈潋滟也未免太傻太天真,记得当年看《三个火枪手》的时候曾读过一句话——“王后可是圣洁的,要谈论她,应该谈论好的方面。”这个道理古今中外皆如此,皇帝若有点绯闻可以传为佳话,但是皇后的贞洁代表皇家的脸面,是绝对不能被质疑的。
“全后宫的人,又有谁不知道,那日正是晏大人你,抱着咱们冰清玉洁的皇后娘娘从御花园中狂奔而出!”陈潋滟越说越疾:“天底下如何有这么巧的事,偏偏是她到御花园那一日,素来谨守礼仪不轻易踏足后廷的晏大人您也到了御花园,还那么刚好救了她?”
晏殊还未说话,宗正寺卿却开了口:“一派胡言!陈氏,你死到临头竟还贼心不死,妄图诬攀皇后娘娘和晏大人,其心可诛,真是其心可诛!晏大人,据下官所见,既然犯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此案到此便算审结,可以向皇上复命了。”
“凌总管以为呢?”晏殊淡然问道。
“杂家附议。宗正大人和杂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陈氏对皇后娘娘因妒成恨无所不用其极,即使阴谋败露仍不肯悔改,其执念之深、心思之毒已曝露无遗。本案至此动机已明,案情已清,可以封卷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皇后娘娘品性高洁天下皆知,至于本官,本官行事只求俯仰不愧,又岂会被你这三言两语动摇?陈氏,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像你这样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所言,又有谁会轻信!”晏殊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派淡漠冷静:“为了一己之私罔顾至亲死活,可怜令尊一生兢兢业业,乞骸骨不过一年,还未曾舒心几日,就要受爱若掌珠的女儿所累陪上性命。还有令堂、令兄、陈家亲族,他们都何其无辜,如今却都要与你陪葬!”
晏殊顿了一下,继续道:“本官如今还肯与你应对,不过看在与你兄长同殿为臣的情分上,想给你一个将他们洗清的机会。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官也不必与你再费口舌。疏影姑娘,请将所录并一干人犯等所供,交由她一一过目并画押,两位大人,请随本官一同向皇上复命。”
“是!”凌戈和宗正寺卿整齐的应道。
“我不画押,皇上,我要见皇上!”静默片刻,殿中回荡起更加尖厉的呼叫声:“谢明月,我陈潋滟发誓,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后面的声音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偌大的玄武殿又归于沉寂,我将郁结在心底的那口气全部呼出,这才发现我的指甲一直抠着他的手背,掌心里都是汗水。我急忙松开,为时已晚,那里已经多出了三个半月形的淤痕,我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道歉,就被他反手握紧,我抬起头,他深邃的凤眼中溢满了温柔与担心,正热切地看着我。
我的心被酸涩填满,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双眼异常干燥与灼热。如今的我,已经再没有为她们哭泣的资格。
我只能挺直身体,轻声道:“我没事。”
皇帝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示意我是真的没事。他这才转过头对晏殊说道:“晏卿,坐。”
晏殊道了声谢,便坐下了。暗香赶忙倒了杯茶给他。我收敛了表情,认真地说道:“晏大人,刚刚让你受累了,我谢谢你!”
的确是受累了,不仅仅是审案的疲劳,还有因为我被陈潋滟平白拖下水,都是我欠了他的。我欠了他的太多了,他在我心思郁结的时候开导我,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人生难得一知己,遇见晏殊,是我的幸运。
“晏卿,你是主审,对陈氏如今的情状,你认为如何?”
“微臣以为,陈氏进宫尚不满一年,以她的心性,若不是有人推波助澜,断不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微臣注意到,陈氏的陈述之中,有一段不像她的语气,据臣看,倒像是别人说给她听的。”晏殊喝了一口茶,说道:“‘何尝在意过他人死活’,‘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这两句有些突兀。在陈氏言谈之中,多说到自己如何,不曾想过别人。这样的说辞,恐出自另外一人之口。不过陈氏只怕至此仍未想通那人对她不怀好意,若想知道此人身份,只要私下查问晚晴以及陈氏左右服侍之人,便应能得知。”
第五十四章
皇帝他们还要商议如何处理陈家的后事,我有些倦了,便寻了个借口告退,顺便拉了谢朝阳送我。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走得飞快,直到凤仪宫才松了一口气。
拆下一头簪环,用玉钗挑了一个髻出来,又换上轻便的家常衣服,我走进偏殿,谢朝阳正站在摇篮边上逗煜儿玩儿。
“兄长!”我轻轻唤道。
谢朝阳转过身,对我微微一笑,道:“妹妹,辛苦了,也恭喜你!”
我也走到摇篮边,以笑容相应。这句话有许多人对我说过,皇帝、太后、群臣、后宫,在他说出来,却特别让人感到温暖和贴心。也许这种血缘关系真的很神奇,虽然我已非从前的谢明月,但是对于谢朝阳,我却没有半丝隔膜,反而觉得亲切。就连煜儿,好像也很喜欢这个舅舅,平常连她那个皇帝爹想要看,也要使出浑身解数好好贿赂的金贵笑容,对着谢朝阳却是免费放送。
看着小家伙“无齿”的笑着,我伸出手,轻触她的脸,换来她手舞足蹈的回应。挨着她的晔儿本来睡着,这下也醒来了,看到我便动了下小胳膊,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是在撒娇。难得他们都这么兴奋,我干脆朝她做了一个鬼脸,换来他们更大的笑容。
谢朝阳摇摇头,说道:“你当了娘,反而越来越活回去了。”
“哥,说出来你不要笑我。这两个小的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哪怕什么也不做,看着他们我就觉得心好像都被幸福填满了。为人父母也许真的就是如此,如今我别无所求,只要他们能够平安快乐地长大,能够肆无忌惮的做他们自己,于我愿足矣。”我看着他们两个,心中都是感动和快乐。
“人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妹妹,如今你真是长大了。”谢朝阳叹了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