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汴下意识答道:“听彭老说,阿旺今年生了四条小狗,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求他给我们一条,带回去养着。”
仇英连声称好,心满意足的挽着他的手臂,往山上的人家行去。项元汴意识到自己的承诺之后,便也只好笑一笑跟着走。
或许有很多的犹疑和不确定,在内心的深处,他还是直觉会跟仇英一起,度过此生的后半辈子吧?
积雪在上坡的小道上,的确对三人行进造成了一定阻碍。
相互搀扶着,三人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到了彭家老屋。与彭老见了礼之后,彭老搀着身边的老伴道:“这是我家内人。”
彼此又客套了一阵,总算是到了屋里坐下。昏黄油灯底下,彭老夫妇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酒菜,道:“山中饭菜粗鄙,比不得城里精致,就将就着用吧。”
“哪里,哪里,如此寒冬尚准备这般的丰盛,定是叫二老劳动了一周,晚辈们叨扰了。”项元汴忙回道,两主三客便也不必分什么尊卑,围着火盆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晚餐。
说起来,彭老对书画鉴藏颇有一番见解,项元汴也曾多次山上讨教,这次深夜到访,亦是从前也有过的事。彭老虽面上看来是个严肃、古早的老人,但内心也如项元汴一般,是个随性之人。也因为这样,才能由着自己淡然的心性,在山中一住就是数十年。
晚餐之后,彭老并不提画作的事情,只交代着:“还是从前那两间房,这回多了一人,你自行安顿吧。”
仇英愕然看着二老自行收拾好碗盘,便自行进屋休息,将一屋子三个客人撂在厅中。
项元汴显然已经摸透了这家主人的脾性,交代老徐道:“你还是住从前的那屋吧。”
仇英闻言挑了挑眉头,难得此人不再避着自己,愿意与自己同屋而眠。
山中静谧,尤其是靠山的北屋,其后就是飘雪的山崖。
窗外北风呼呼,即便是门窗紧闭,也能听见那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更加冻得人浑身发抖。
好容易等到洗漱过后的子京进屋,仇英便扑向他的怀中,冰冷的手脚塞进他的袖中和小腿上,汲取着属于男人绵绵不断的温暖。
“怎么不进被窝躺着,也暖和一些。”项元汴取出她的一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轻轻揉搓后才有了些热度。
“我怕睡着,我还有话要听你说。”仇英任由他搓着自己的手,子京对她的用心她丝毫不怀疑,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嘴巴成了蚌壳,有了那么多秘密心情不肯和自己分享?
项元汴闻言,眼神又开始飘忽,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停了。他轻轻一笑,明知故问着:“我要说什么?”
仇英不给他再逃,抽出手来扶正他的头,使两人的视线相对。莹莹润润的眸子直直盯着他,想要盯到他内心最深处去,想听一听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自己的,究竟对两人的关系如何定位。或许是她的探索意味太过浓重,子京数次想要逃离,却被她的双手禁锢得死死的。
“你怎么不说?”仇英轻轻开口,几乎没有出声,只是唇语表达,但她确信,子京能够听到,她的心声、她的询问,她迫切的想要了解他的想法。
她的眼神紧紧锁着他的,唇几乎碰着他的。仇英承认,自己此刻几乎有些作弊的嫌疑,她想要蛊惑他,希望子京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吐露她想要听见的话语。
“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要逃开?你难道不想要我吗?”她的眼神都是慢慢的疑惑,充满期待的、又害怕伤害的。她在等待他的答案,或许可以将她推向深渊,又或者从此解救她逃离痛苦的牢笼……
“不是的!”项元汴只能摇头否认。除此之外,他还能说出什么呢?
近在咫尺的幸福,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的,他不敢碰。要他推开,却也是千万个不舍得推开。他自己都有些鄙视此刻的犹疑不决,所谓的为了她好是否真的是为了她好,所谓的不要自私,是否却正是自己的自私?
“英儿,你知道我在汉口遭遇的事情吗?”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项元汴终于开口谈及那一段往事。
仇英谨慎的点一点头,项元汴也有准备,她定是从家人那里知道了一些。
“这件事……源于范小姐对我的错爱。”思虑好久,他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仇英望着他,虽然对他的心情也有过很多揣测,此刻她却不出声询问、验证,只是紧张的瞧着他,要他自己说出对两人关系的疑虑。
“我受了一些皮肉伤,这些并没有打击到我。事实上,在嘉兴休养了半年,这些伤口几乎都痊愈了。”对仇英最关心的伤痛,他却是轻描淡写一番,似乎那些丝毫没有带来什么伤害,可是仇英一联想到如今还没有痊愈的大部分伤痕,便对那个已经死去的汉阳知府恨之入骨。
项元汴注意到她眼中的怒气,不好言语相劝,只好用怀抱表达自己的完好无恙。仇英却挣脱他,坚持要与他直视,无言的表达今晚定要与他交心的决心。
项元汴便只要由着她,继续道:“可是范小姐的行经,却叫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与她没什么不同……”
“我猜你一定会这样瞎想,可是你与她完全不同。”仇英从听到范芝绫的故事,最初也隐隐觉得,这位强势霸道的范小姐,某些行事习惯和天之骄子项元汴还真的有些相似。其实这并不难以理解,因为范芝绫便是一位天之骄女。
但相较于范芝绫看中项元汴,而对他施加各种压力和迫害,这样的事情怎能与项元汴及自己的恋情想比较?
项元汴却不大确信。在他心目中,仇英似乎一直是被强求而来的,她个性中清冷的部分,是吸引他的致命毒药,也使得他总是如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的朝她前行。
他曾经想要将仇英留在嘉兴,却叫她逃去昆山。是自己的死缠烂打,是自己的强迫,才使得两人的关系从好友化为恋人。回过头看看,自始至终,仇英都是在自己的步步紧逼之下,妥协到生下女儿这一步。
仇英那天在雪中说:“出嫁从夫,以夫为纲。”这亦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灌输给她的观念。
说起来,自己与范芝绫相比,只是没有那般恶劣,将对方害去搬盐袋、坐大狱、受刑罚而已,在本质上还不是一样?
仇英深深望向他,不自觉笑骂道:“傻瓜。”
项元汴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竟将这些自己的自我怀疑,通通说出口去。
“你只是不爱她。”仇英幽幽总结道,项元汴不很明白。或许天生男人不懂得爱情的定义,便容易在这件事情上迈入死胡同。
“子京,你换过来想一想,如果范小姐为你做的一切,是我做的,今日你还会这样吗?”
项元汴眯眼回想,苦笑道:“如果是你,后面的事情都不可能会发生。”范芝绫最初看中他,便要在自己家中诱惑他,如果范芝绫换成仇英,他只会乐得与她起舞,哪里会反抗到惹上官司那么严重?
想透这一层,项元汴忽然心中一动,望向这个欲言又止的女人,用眼神诱哄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看中你,所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只希望吸引你的关注。那个范小姐,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吧,可是因为你对无意,便觉得她此举对你产生了太多的困扰,也是你想彻底摆脱的人物。而你,却是因为爱着我,所以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或当下我不愿的事情……”仇英望向他,字字句句戳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所以,你认为自己和她一样,可能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困扰,是这样吗?”
项元汴不语,但僵直的身体告诉仇英,她猜对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因为我愿意跟着你起舞。我的个性冷清,有时候也有些被动,因为你代替我做了一些决定,才能有我们的今日,否则,如今我们还只是好友而已,那样我们就真的更加开心了吗?”
项元汴摇摇头,搂紧怀中的女人。如果还停留在那一步,不可以抱她,不可以亲她,假装对方是个男儿身,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陪在身边,只能以朋友的身份等在安全距离之外,甚至在她的身边,还有多位这样的朋友共同守候,这样的经历在早几年便已经受够,从此便再也不愿退回到那个并不唯一的位置了。
“子京,你与范芝绫是不一样的。她那样对你,说是看中了你,要你留在她身边,但我相信,她一定并不爱你。因为如果是爱,不会舍得你受那么长时间的苦。”仇英低声分析着,项元汴却自己接下来那些话,道:“但我爱着你。”
“是的,所以你一向依着我,即便有时候过界,也是因为看准了我的纵容。”仇英笑着,“因为我也爱着你,所以愿意听你的话。”
原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项元汴终于走出这一阵子困扰自己的迷雾。听见仇英坦诚的说着爱自己,所以愿意,他的心几乎柔软得发痛。
“我以为你只是因为许了我,所以顺从夫纲。”项元汴有些苦涩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