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只默默的吃了一杯酒,对他充满挑拨的言语不动声色,只放下杯子时动作大了些,可见也有些隐忍不发的怒气,语气却淡然道:“祖父他老人家常年在外,走到哪里是哪里,谁知道他的落处?想来凑巧到了嘉兴,加上仇英亦是他的爱徒,来为他加冠不过是举手之事,孙老板过虑了。”
孙连兴忙为他斟满酒,笑道:“周小公子真是雅量,我这个做买卖的粗人,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太粗俗了。”
那年轻人含笑不语,见着项、仇二人举着杯子往这桌来了,亦是端坐着并不起身,倒是仇英先认出他来,不由得轻呼一声:“周俊,竟是你?你也来了嘉兴?”
这一位俊俏风流的美少年,正是仇英在东村画院的死对头——周俊。他自小跟着父亲与祖父学画,一直以来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情况却在仇英拜师之后发生了转变。有了对比便有了优劣,不管是祖父还是其他老师,皆对仇英的天赋赞不绝口,往日加诸自己身上的溢美之词从此转了方向,全往仇英那里涌去。年少时他为此事耿耿于怀,做了不少荒唐事去刁难为难对方,也被仇英反着戏弄回来,同窗三年两人便斗了三年,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挺幼稚的。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不过是虚度光阴罢了。若是要扳倒一个人,那么些小儿科的把戏可是远远不够看,这一次的正面交锋,想来才是两人真正的较量吧!
想到这里,周俊噙着完美的笑容站起身来,举着杯子与仇英的碰了一碰,沉声道:“仇英,我们又见面了。”
仇英有些不胜酒力,可这并不影响到他的观察力,他看到周俊的眼中是满满的必胜决心,恍恍惚惚中回忆起画院那三年两人斗智斗勇的场面,不由得豪情顿起,一口闷干杯中酒,笑道:“你这次又有什么招,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很期待哦。”
周俊手指紧了紧杯沿,皮笑肉不笑道:“相信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亦是一口干掉杯中酒,随手一抡酒杯掷于地上,上好的青花瓷碎成几片,静静躺在地上。酒杯碎裂清脆的响声,在喧闹的宴会上并未产生很大的动静,只同席的宾客面上都有些古怪。项元汴忙圆场说:“周兄约莫是喝多了,不必在意不必在意,我们继续喝着。”
仇英便只好在项元汴的指引下继续一一结识席间的大人物们,方才小小的插曲在店家派人利落的扫去地上碎片之后便被遗忘了。只是这一盏破碎的酒杯,却成为周俊向仇英宣战的导火索,也是他们俩日后关系转变的一个开始。直到仇英离世之时,周俊在他的画师生命中,都产生了无数不可磨灭的影响。
酒酣耳热之后,宴席终于告一段落,宾客被一一恭送回府,仇英也快要被醉意淹没了。好在他在苏州便经常跟从文唐祝三人参加这类宴会,即便是醉意熏熏,也不曾做下什么失礼的事情,只有些头晕脑胀、脚步虚浮,必得依着人才能往回行走了。
项元汴不放心他人,硬是留着一道送走最后一拨宾客,才扶了她入马车,往项家返回。
马车颠簸,仇英胃中翻滚,总有些不适。项元汴见她脸色惨白,也顾不得日下西斜天色将晚,令赶车人将车靠了边,停在一处靠着河岸的柳荫之下,扶了她下车透气。
夏日傍晚、清风习习,仇英靠着大树眯眼歇息了一阵,心口总算舒服了一些。下巴被礼帽的带子勒得不适,便干脆解了扔在马车上,项父为他竖起的发髻经了一天有些松散,干脆连发带也一并解了。项元汴见她酒后动作愈加豪放,好在这一处荒野无人经过无人看见,叫赶车的先回避了,直叫这一片空茫茫的天地只剩了自己与她,才算舒了一口气。
晚风吹着仇英的长发飘逸四散,项元汴捞起她散落的发丝束成一股,却见着仇英冲自己微微一笑,那一副绝美无害的模样,生生让他心跳慢了两拍,看着她竟也有些痴了。
“子京,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这样说。
“何必这样说?”项元汴情不自禁拥她入怀,酒醉之后的仇英并未觉得这般的亲近有何不妥,只静静的靠在男人怀中,感受着独属于子京的、源源不断的温暖。
那一日傍晚,夕阳西沉、半边的天空红霞浸染。小河边、柳树下,一对有情人相依相偎,那是独属于不清醒时刻的片刻偷欢。当日头从东方升起,一切又会重归旧日,项元汴深知这一点,却苦于无法破解这一道圆。
来自周俊的挑战很快便到了,八月将至的时候,项元汴拿来一封请帖,是邀请仇英参加中秋节钱塘江观潮。
不过观潮不是周俊本意,孙连兴的南湖画苑倡议举办一场画师比赛,他是想邀请仇英参加这次比试。说起来,周俊在东村画院那些年,与仇英相争相斗有输有赢,这两年亦不知在忙些什么,倒是一直没听说过他的近况,反观仇英勤奋作画,倒是已然闯出了些名气。是以仇英接到了帖子,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子是在哪里苦练了数载,找自己一较高下来了么?
项元汴却道:“周俊如今作画倒是少了,这一回他亦是充当鉴评者参与此次比赛的。”
“鉴评者?”仇英诧异道:“他做什么舍了本业去做那个?再者,鉴评者没有一定的阅历怎能胜任?”
项元汴笑道:“鉴评者的确需要大量观摩的经验,且大部分鉴评者都为长者,可凡事总有例外,例如站在你面前之人,不就是一个大大的例外?”
项元汴此言非虚,要说当今精于鉴藏的,他果真是最年轻且最当之无愧的鉴别真眼。仇英道:“你是子京,自然不同的。可他周俊自小便是学画的,当初参加品画之时,他亦是看不出我画中的隐意,还差点闹出一场笑话来,我可是记得真切。”
东村画院的生员学满三年,都要上交一副画作供来宾品评,合格者方能出师。当初仇英这一届,题目为“春”,他上交的《春日洗濯图》上,却无明显的春意元素,被周俊刁难了一番。可实际上,洗濯之俗乃是三月三上巳节的习俗,周俊当年连这些个隐喻都看不出,又怎能胜任鉴评者这个职位?
项元汴被仇英说了与众不同,即使对比者是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周俊,心里也是高兴的。不过当年品画之事他亦是在场的,对那一幕也还有些印象,旁观者说话不免公正些:“那一日他根本就是心中不服气,讲的都是些气话,也做不得真的。再者你们出师亦过了数年,许多人在学院之中无法发掘自己的长才,倒是出师之后找到自己的归处,他说不得是个鉴藏好手也未可知呢!”
仇英奇道:“今日你竟帮他说了这些好话,又是什么缘由?”
项元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周俊如今被孙连兴所用,赶在我的前头收去了不少好作品,倒是这几年都不曾有过的事,想来他果真有些本事。你也知道,有些人手上天赋不怎么利落,却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条刁钻的口舌。这样的人放在别处或惹人生厌,但在我们买卖书画、珍玩古籍的铺子里,却是难得的人才。”
“听你的意思,是想将他招揽过来?”仇英听懂了他口中的惜才之意,却莫名有些不乐。
项元汴为看出他的心思,沉吟道:“若是他乐意,那自然是好的。我有文嘉兄弟帮助鉴别孤本宋刻,其他珍玩亦有不少好手,独独这鉴画的人才正缺,借着这次去参赛的机会,我的确打算找个机会与他私下商谈商谈。”
仇英将那帖子弃在桌上,面色不善往天籁阁深处走去。项元汴这会子终于意识到他的不乐,忙追了过去,道:“我知道你与他往日不合,顶多以后叫他往别的城去,叫他离得远远的,不与你打照面?”
仇英睥了他一眼,道:“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
“那你这是?”项元汴讶异着,仇英向来少与他生气的,上一回懊恼是在哪一时哪一刻都不太记得起,此时竟为着一个周俊气得丢下他,倒也怪了。
仇英不答,随手取了本册子,见了其中一段描述,却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吃吃而笑,项元汴被她的变脸闹得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忙接了她手中的册子翻阅,却未见什么幽默选段,问道:“你在笑什么?”
仇英又将册子取回,指了其中的一段念道:“尝昼寝,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其恩爱至此。”这一段讲的是汉哀帝与董贤断袖之癖的来历,说某一天两人白昼寝卧,皇上想起床但董贤还未清醒,为不妨碍爱人睡眠,皇上割断了袖子,温柔至此。此典故成了后世同性之恋的佳话,广阅史籍的项元汴自是知道这个典故,却不明白仇英因何而笑。
仇英见他仍是懵懵懂懂,便提示道:“外界盛传,你项子京不爱红妆爱男装,是个断袖君子,你可曾听过?”
项元汴愕然,这种传言在苏州便已然泛滥,无非是因着他与文嘉、仇英三人交往过密。如今他与仇英回了嘉兴,类似的小道消息也跟着过来,说什么他与文嘉胜负已分,抱得美男归诸如此类。因知晓仇英的女子身份,他也从未放在心上,今日竟被这人当面质问,除了无言以对,亦不知道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