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香见仇英不问她,却单单找别个的麻烦,便知道他是真恼了,只得揪着他青布袍袖,表示无言的求情。但仇英这次是真心担忧生气,见着文嘉不像是说谎,便得出结论道:“那你就是跟子京联络的?”
织香不语,适逢项元汴从屋内走出来,见着这里僵持的气氛,便主动道:“是我告诉她的,你也要相信仇珠的聪明才智,还有那一位,你也曾与他相处过一段,他虽是行事不依常理,却也不是夺人妻妾之人。”
柴堆后面的朱厚照,本因着众人把他当做豺狼虎豹来严防死挡,心中自是有些怒气。但项元汴这一番话却叫他心里好受了些,天子自不屑于与民为友,但能被人理解也算是好事一桩。却听着仇英道:“即便如此,还是防着些为妙,从此时起直到他回京,你再不许踏出东村一步。”
“不出东村亦可,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为了再睹织香姑娘仙颜,朱某就算多走几步路又是如何呢?”
众人正争论得热闹,院门的柴扉被推开,身穿金色长袍头戴方巾的朱厚照自门后迈入院子,倒是叫众人一阵错愕。仇英下意识挡在织香的身前,朱厚照朗笑道:“看来在你心目中,朕的形象不怎么样啊?”
仇英只得默默退让开来,织香却将他迎着坐下,吴奶奶看得出这位来客身份尊贵,却不叫众人欢迎,便也不去招待他。织香便亲自为他倒一杯桃花茶,道:“乡下茶水粗鄙,公子且将就着用些吧。”
朱厚照端起那水,无视随侍的阻止眼神,轻轻饮一口,道:“正是这乡里的井水甘甜,怎会粗鄙?”
织香与朱厚照你一言我一语谈性正兴,倒是叫仇英一众人撂在一边。朱厚照便是借着此举挽回方才听墙角时所失去的面子,织香哪里不知他的心思,因着有求于人也表现的异常善解人意,化身为一朵解语花。若是忽视眼前瓦屋菜园的田间景色,朱厚照竟像是回到深宫大院,当年母亲还未过世的幼年时光。眼前的女子拥有倾国倾城的相貌,无与伦比的温柔和耐心,即便知道她有所求,也足够短暂暖了一颗浪子之心。
织香终究没有听从仇英的嘱咐,她随着朱厚照回了吴家别墅。朱厚照既是寻到东村来,相信他对两人的家仇也是非常清楚了,要他帮忙办那件案子,也不过取决于他的心情了。织香在欢场待了四年,又岂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将一朵肆意绽放的娇花放在老虎的身边,风险自然是有的,但织香更信得过自己对付男人的那些方法。只织香这一次却是料错了,平常被她长袖善舞抵挡出门的寻欢客,几曾能跟一位掌管天下权势的皇帝相比,更何况这个皇帝还是踏遍花丛懒回顾的风流情种。
烛光袅绕、被翻红浪,隐隐约约的纱帐床帏后面,两具莹白的身子交缠。织香不明白事情何以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有一厅的客人要招待,明明有无数妖娆妩媚的舞姬献媚讨好,她只是取了琴在宴会一角静静弹奏,却被醉酒的皇上拦腰抱起,踢了琴、洒了酒,宾主皆是带着默契而暧昧的笑容识趣回避,而她,则如同酒后甜点摆上了床榻,供身上的男人肆意取乐。
她奋力挣扎、想要逃离,却被更大的力道禁锢。醉酒的男人似乎乐于见到她的挣扎不休,仇英及好友早被这人禁止靠近,即便是贴身琴仆小云,每日只放了琴便只允许在屋外等候,如今她不论是大声痛骂还是低泣求饶,不会有人来救她,而这个男人也完全不打算放过她。
粗鲁放肆的舔吻,用力而不怜惜的捏揉,她身上的每一寸都不被放过,甚至在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便被强行攻进,男人的分-身如一道利刃,将她单薄瘦弱的身子从最隐秘的一处劈开,从此以后,她竟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艳冠桃李的织香,更不可能回到那个天真无邪的仇珠了。她的所学所想、万千计谋,在一个醉酒的皇上面前,竟全部施展的空间,她自此便成了皇帝一人的娈宠了。
朱厚照醒来,发现怀中躺着一个珠泪美人,正是这一阵子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织香。他喜欢她,这是可以确定的,朱厚照已经不记得上次忆起一个人心口便是一阵温热感受是在什么时候。他十五岁登基,如今也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他看中了谁谁就是他的,从来未曾费过心思讨好追求,即便是织香,也是轻而易举得到了她的全部。
但是,她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她明明对自己有所求,但即使在这样的清晨,也只是静静穿好自己的衣物,再静静的离去,不曾提过一句她父亲的事。是否可以由此断定,她待自己,也是有些不同?
那个清晨,朱厚照招来随侍,嘱咐将汤显赫的案子提速办理,另外拟旨册封织香为馨妃,择日回京。
织香从那个大到无边的房子里出来,见到在阶梯上坐了一夜的小云。她什么也不必说,小云从她的眼神中便了解到发生了何事,只一眼,便叫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假设当初他阻止了她,假设昨日他拼死也要留在她的身边……
可惜这世上是没有这许多假设的,事情既已发生,便是昭告了某些可能已经碎灭。
朱厚照此后便去了应天府,并未要求织香同行,反而给了恩宠叫她与亲友们再多聚聚,只命他的随侍跟着她,既是照应也是监视。
汤显赫被革职、问审的消息终于传来,仇英织香都没有去看他的下场,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他将被秋后问斩的确切消息,便将心中那个最大的仇怨放下了。可是这场仇恨花去了他们最年轻的数年青春,还赔上了织香的爱情,真的值得吗?
仇英常常忆起爹娘临死前,握着她与妹妹的手叮嘱:“不要总想着报仇,好好的生活下去才是……”
“说什么傻话?我们等了这许多年,盼了这许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织香语气淡淡的,也没人能看得懂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那……他呢?”还有一个在病榻上缠绵的老人,众人瞒着他关于织香的消息,已经快要叫他心急如焚了。
“他啊……或许,他只是将我当做娘亲,当做秋香。”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泪滑落。是啊,宁肯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才能稍稍宽慰这一幕错乱的结局。转过身,却看见那个瘦弱沧桑的老人,在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桃花源图卷之十
去年此时,织香头一回见到唐伯虎,那时的他风流倜傥,文采飞扬,便如同从父亲母亲口中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叫她既好奇又向往。
去年此时,唐伯虎头一回见着织香,却误以为回到了年轻时候,初遇那一位叫他终身难忘的女子,叫他既感伤,又忍不住怀念。
他们两人初识,一个年方二八,一个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本不该发生这样那样的情感纠葛,却因为两厢接近,一个从好奇到孺慕,一个从比较到心动,一个千方百计的接近,一个想方设法的逃避……
而如今,他们却是不用追也不必逃了。
命运已经给了两人一个交代。
织香见着向自己走来的唐伯虎,第一次没有迎上去,反而是别开头,望着畦畦菜地、片片水田。她一向最喜爱这般的景色,在太仓的时候,她与父母、姊姊,便是在这样的农田小舍中度过了充满欢声笑语的童年,小河里抓虾捉鱼弄得一身衣裳湿淋淋、田沟里挖泥鳅弄得小手小脸上尽是泥泞,她曾想过若是报了家仇,便一定寻一处这样的世外之境,找一个心爱的人,生一对如同自己与姊姊这般顽皮又可爱的儿女,便这样一生一世相守到老,过着父亲母亲没有圆满度完的平静生活。
只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不可能了。
唐伯虎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这片田园风光。织香与他无话不谈,唐伯虎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想望,昔日里他曾忧心自己年老、体弱不是良配,如今知道她即刻要随皇帝回京的消息,这才意识到那些只是借口,他还是真心期待过要与这个年轻女子携手共度余生的。只是这种心事,又如何能在此刻叫她知晓呢?
“起码皇上年轻,你们还有大段的时光可以共度……”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好拣这些没意义的说。起码要让她知道,自己是祝福她的啊。
织香却是含着怨嗔的,久久不语。
“而我这幅身子,也不知能不能见着明年的桃花开了……”唐伯虎叹道,却被一只纤瘦的手捂了嘴巴,抬眼一看,眼前的小女子虽是倔强的,眼中却盛着满满的关心。“不要胡说,你定是要长命百岁,平安到老的。”
织香与众人依依惜别,入京的日子迫在眉睫,这会子应天府却传来消息,说皇上不慎落了水,救上来身子却一直不大好,已经先行回京去了。
照顾织香的随侍早前便得了朱厚照的旨意,传召让馨妃先留在苏州,静待皇上大愈后再启程。织香自是愿意多等等,岂知等到的消息,却是朱厚照一病不起,最后甚至于一命呜呼了。
朱厚照死了。那个帮她报了家仇却夺了她清白和未来的皇上,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口头的册封,便只身离开苏州,最后竟连一面也见不上便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