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全拂开她的手,正眼未瞧,不阴不阳地尖细的声道:“咱家只是个太监,采女找错人了,采女这样跪着,咱家可担当不起”,说着,头也不回,去了。
梁采女身子慢慢滑下,颓然软倒在地,其她的几位宫妃只冷冷地远远看着,枚青过去扶起她,一刹那,枚青看到她眼中生出骇人的绝望。
季宝珠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枚青高兴地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几件旧衣裳,用那蓝布包袱皮包了,喜悦中犹带着一丝不足,道:“只可惜主子连降两级”
“贵人就贵人吧,总比在这冷宫里好”。
季宝珠不消片刻,就收拾停当,拢了拢头发,出门,枚青提了包裹侧后半步亦趋。
夏美人,王才人等都站在院子里,大多是羡慕妒忌,没人靠前,这身子原主季妃平素也是不大着人待见的主。
只有贞嫔走过来,拉了她的手道:“姐姐出去,可别忘了妹妹”。
贞嫔眼神热热地望向她,她道声惭愧,保不齐那天又回来。
才举步,梁采女自西偏殿跌撞奔至,扯了她衣襟,杏眸隐含点点泪光,细柔声儿颤颤求道:“姐姐捎话给皇上,接了妹妹出去,妹妹半刻也呆不下去了”。
季宝珠轻拍了下她的手,温声儿道:“姐姐记下了,妹妹安心在这住着”。
梁采女暗淡的眼眸生出异彩,倒身便拜,季宝珠让枚青扶了,心微叹。
出门,车撵果然等在门口,季宝珠最后回头看眼曾经生活半年的冷宫,上了车,车子在冰冷的青石砖上碾过,发出空洞单调的吱呀声。
2疑窦
昭仁十年冬
一乘镏金华盖八宝璎珞云翟辇舆,停在一座宫殿门首,公鸭嗓唱起:“请季贵人下撵”一只苍白骨节突出的手挑起红毡帘子,。
随声一清秀的宫女先探出头,灵巧跳下,随后,车门口出现一袭素锦女子半个身子,如冬日那一抹阳光,使隆冬的枯寂变得鲜活,她搭着宫女的手缓步下了撵。
站稳,举头望天,阴云散开,天如水般的澄澈,偶有几朵白云飘过,放眼望去,殿宇巍峨,宫阙重叠,红墙碧瓦,斗拱飞檐,雕栏画栋。
打头的太监,弓身沉稳声道:“贵人,这是熙和宫,贵人从今儿起就移驾此处,奴才是熙和宫管事,奉旨侍候贵人,奴才前面带路,贵人慢行”。
季宝珠扶着枚青,轻移莲步,翩然进了道垂花门。
眼睛一溜,这座宫殿,正殿连带东西耳房,东西偏殿约略有数十间,红油栏杆,鎏金牌额,石青镇地,两侧抄手回廊,屋檐彩绘花鸟鱼虫。
在看庭中跪着一干人,起首的两位宫妃,皆穿戴整齐,着品级正装,季宝珠徐徐走过时,齐道:“恭迎贵人回宫”。
那太监脚步未停,边走说:“这是石美人和罗常在,和贵人同住熙和宫”。
“免”,季宝珠眼风一扫,轻启朱唇。
二人方起身,束手立一旁,宫女太监两厢肃立。
季宝珠位份低,按宫规没有独立的寝宫,这季宝珠穿过来小半年,宫规也多少知道点。
上了白玉台阶,太监推开新油的乌红寝殿格子门,道:“这是贵人寝宫”。
季宝珠步入瞬间,眼一亮,眉梢挑起,殿内墙漆金粉,玉石铺地,屋顶祥云彩绘,正殿间阔二俱,迎面安一香妃塌,花梨木镂空梅花炕桌,下设几把红木雕鹊梅束腰靠背椅子,地上燃了两个银丝兽碳火盆,
步去里间,东次间和东稍间就隔了一扇碧纱橱,但见牙床雕镂龙凤,悬挂着锦帐流苏。
季宝珠又踱去西间,那太监上前几步打起灰鼠毡帘子,热气扑面,西间是个暖阁,地龙暖炕,上铺着块水獭皮小褥子,兽金香炉,袅袅飘着清香之气。
枚青在冷宫呆惯了,骤然到这暖屋子,脸颊熏成桃粉,倒有几分动人的鲜艳,用帕子拭眼角,欢喜道;“主子总算熬出头,老天有眼”。
季宝珠看那太监跟在身后,谓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前何处当差?”
那太监很年轻看去却老成,听主子问,欠身道:“奴才叫赵胜,原俞太妃宫里的”。
季宝珠听他是俞太妃宫里出来的,提防的心稍减。
坐在暖阁北炕上,枚青端着炕桌上精巧的洒兰描金烹茶图茶壶,沏了梅片茶,双手捧给她。
殿外轻盈脚步声,一宫中女官模样的人进来,蹲身施礼,道:“参见贵人,奴婢奉皇后懿旨领宫人过来供贵人使唤,在殿外候着”。
季宝珠“嗯”了声。
那宫人击了下掌,一溜进来三个宫女和三个太监,那三个宫女皆十来岁年纪,一色的水绿裙,天青掐银牙坎肩,那三个太监年纪相仿,皆整齐的青衣软底白帮布鞋,走路都轻轻的,没一丝声响。这几个宫人季宝珠瞧着眼生,她原来的宫人早已树倒猢狲散。
依次站好,跪拜新主子,季宝珠道:“起吧”。
几个宫女太监束手垂目,不敢朝左右乱看。
那宫人道:“从今儿起你们就跟着季主子,手脚勤快点,贵人宅心仁厚,体恤下人,跟着贵人是你等的福分”。
明知季妃原主个性刁钻,极难侍候,到了她们嘴里黑的却也能说成白的,还面不改色。
那几个宫女太监齐声道:“谨遵姑姑教诲”。
那管事姑姑就告退出去。
这里,季宝珠端起茶盏,轻啜了口梅片茶,款款地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进宫几年了,从前在那个宫里当差”。
“奴婢从前是梁采女宫里,叫雨燕”,“奴婢也是梁采女宫里的,叫水桃”,两个年岁稍长的宫女道。
“奴才二人也是梁采女宫里的”,“奴才荣宽,奴才春财”另两个太监也跟着道。
季宝珠不易察觉微皱下眉头。
那两个年纪稍小的宫女、太监怯生生地说:“奴婢才被选入宫的,□儿”,“奴才也是才进宫的,叫旺儿”。
“奴婢进宫三年”“奴婢进宫一年”……一一作答。
季宝珠呷了口茶,沉吟片刻,平声道:“既是到了我这里,说不得谁原来是有脸的,没脸的,一视同仁,只要谨守本分,我自是不会亏待谁的”。
两个早进宫的宫女、太监对季贵人的事知道不少,心中胆寒,不敢抬头,新来的宫女、太监本胆小怯懦,几人都低眉顺目,齐齐答道,“奴婢、奴才当尽心侍候主子”。
赵胜大声道:“主子说的记住了,回头谁犯了宫规,严惩不贷,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看也问不出什么,季宝扫眼众人道:“大规矩也都知道,我就不用说了,赵公公,每人赏一锭银子”。
又吩咐枚青道:“你带她们安排下处”。
众宫卑欢喜地领了银子退下。
殿内无杂人,只赵胜束手立在身侧,季宝珠说:“赵公公,我尚有一事不明,还望赵公公如实相告”。
赵胜腰弯得更低,谦恭道:“奴才当知无不言”。
“我是如何出得冷宫?”
赵胜心中算准了主子会问这个,牵了下嘴角,道:“头些日子,宫中发生件大事,尹贵妃因害吴美人肚子的里的龙种犯了事,连带翻腾出当年害乔御女失音的事,主子才冤情得雪”。
季宝珠玩味地看着手中青玉茶盅,半晌无语,此事蹊跷,记忆却是季妃原主命人下哑药,令正得圣宠的歌喉如黄莺儿的乔御女就此别说是唱歌,就是说话都用手比划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宠了,后来事败,季妃打入冷宫。
这其中……想到这,又问:“没了”。
赵胜看主子脸色阴晴不定,小心道:“没了”。
半天,季宝珠淡声道:“你下去吧,有事在唤你”。
“是,主子”,赵胜躬身退下去。去殿外候着。
季宝珠端着茶盏凝神,尹家倒了,这不奇怪,尹家手握重兵,自古君王多猜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但自己脱罪,却匪夷所思,忽又想,梁采女的宫人她悉数接纳,怕不是什么吉兆。
枚青回转,看左右无人,悄声道:“梁采女坏了事,听说就是有个宫人告密,说诋毁贵妃娘娘,主子今后可得小心着点”。
季宝珠阖上盖碗,一丝不安划过,自字字锦窗扇朝外看阶下无人,轻声道:“不是梁采女宫里出来的,谁又能保无事,你在宫里呆的日子也不短了,日后凡事多留点心,后宫水深,一不留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枚青点头,看一个新来的宫女进来,就都不说了。
“香汤齐备,请主子沐浴”。
东稍间地当中放着个大木桶,盛着一下子清水。
季宝珠解带,衣衫轻轻滑落,足尖探入水中,随后整个身子滑下去。
仰靠在木桶沿上,宫女往桶里扬撒玫瑰花瓣,季宝珠微阖双目。
透过茜纱垂幔,一道光影斜落在她白皙紧致亭匀的两股之间,
出得冷宫,不知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