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夫低头看了看树高,倒是极好心地道:“且试试,若上不来,再拉一把。”
梅牵衣细看了那棵大树,暗暗算好落脚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踮着足尖上跃,现近处的树枝处轻踏借力,再旋身往上,如此几次,方才能够上与余夫相邻的一根树枝。
“上面风景果然好。”梅牵衣叹道。远山目,长河如练,梅庄的绿瓦白墙外甚至还能看到金陵街道上叫卖的铺子,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近处梅庄的练武场上,还有仍练武未歇的家丁护院。
“站高处,总能看到很多别看不到的风景。牵衣妹子,道这些风景,可是好的?”余夫坐枝头,似乎对那远处的风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望着梅牵衣,浅浅地笑着。
梅牵衣再看了一会,扶着树干坐了下来,道:“这些风景平日里看不到,又要煞费这么一番努力,自然是好的。”
她如今依然记得离开庐山时,临别余夫对她说的话——如今亲见的传闻,才知这世界,果然变化很大。“这世界”是什么意思?她想问,却不能直接问她,现对时空穿梭如此敏感的时候,她不能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只能等她主动说出来。见她迟迟不进入正题,她也不急,顺着她的话说着,看她到底是想要说出什么来。
“小金鱼!”底下院子里忽然传来梅疏凝唤金雨朵的声音。梅牵衣俯头看去,只见鹅黄衫子的金雨朵正从外面走进院子里,扯着一根树枝,揉着上面的树叶,又随手甩开去,极其落寞无聊的模样。梅疏凝跟她后面,轻轻唤着:“小金鱼,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金雨朵停下脚步,回头朝梅疏凝挤出一个笑,道:“没事,别管了,让安静一下,想通就好了。”
梅疏凝极不给面子地嘲笑道:“不管?若真让自己静一下,还不得‘静’好几天,理都不理了。”
金雨朵被他略带委屈抱怨却又揶揄的语气逗得笑了笑,道:“哪有?”
“还说没有!”梅疏凝指控着,“当初不知道是谁,说叫别管,不管了,结果她回头就来跟抗议,‘说不管,就真不管了’?”
他最后一句话,学着半大孩子稚嫩的语气,听起来果然像个豆蔻少女跟意中撒娇,把金雨朵逗笑了,伸手扬着树枝他身上软软地打了几下。然后又道:“表哥,就让静一会,等想通了,再去找。”
“到底要想什么问题,这么严肃?说出来,表哥也帮一起想。”梅疏凝还不死心地哄着。
金雨朵摇摇头,道:“别帮不了啊。表哥,让想想,总能想明白的。”
梅疏凝无奈,最后跟她再三确认后,道:“好吧,那想通了一定要来告诉。先去看看牵牵,她回来还没怎么吃饭就先睡了,这会也该醒了。”
他伸手她上臂轻轻拍了拍,把安慰传达给她,然后四下看了看,忽然凑上去,她颊边亲了一下,道:“小金鱼,若想不通,就别太为难自己。表哥又不是给净当摆设的。”
梅牵衣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再抬回头来,余夫仍一脸怅然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叹道:“真的只有那些煞费努力了才能得以看到的风景,才算最美的风景么?”
“当然不是。”梅牵衣回答道:“这高处美景,余夫轻身一跃便轻易可得,但对牵衣而言,却是诸多困难。只是,付出了努力,总能比别多珍惜些罢了。”
余夫讶然地看了她一眼,又浅笑着移开视线,道:“前段时间起,江湖就一直传牵衣妹子能时空穿梭,从未来回到现。是有点好奇,牵衣妹子对这个传言到底是怎么看的?”
梅牵衣心里暗道:“果然来了。”面上仍旧保持着镇定道:“传言就是传言。若对它有了看法,还是对它的一种重视了。还是说,余夫也相信这传言?”
余夫笑了笑,并未回答,反而又问道:“妹子对‘未来’怎么看?从未来回到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梅牵衣道:“牵衣对这个传言没兴趣,余夫还是去问那些传播传言的比较适合。若问‘未来’,倒也有个问题,不知道余夫对‘世界’,又是什么看法?”
余夫道:“牵衣妹子不必对这么防备。只是有一些事情想向牵衣妹子证实一下。”她顿了一下,顺着树干躺下,隔着层层绿叶望着那青蓝的天空,天空已有些暗沉。“那是十六岁的时候,出嫁前夜,曾做过一个梦……梦境里有当时并不认识的牵衣妹子。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
梅牵衣心中一凛,垂下眼眸。只听余夫继续道:“那场梦,从十六岁直到二十六岁死,所有的一切预示得分毫不差。就算有差错,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本来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按梦里的指示,一直到最后。但却没想到,自从湖庄遇见牵衣妹子,这一切却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没有说完,梅牵衣却知晓她未竟言语里的一切。余夫婚后十年,获江湖贤德之名,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但十年后,展凉颜与她到了湖庄,改变了她接下来的生活轨迹,夫妻恩爱,夫妻相杀。但现……
“为什么的那一部分,和有关的那一部分,全部都变了?连带着的那一部分,也跟着变了……”余夫喃喃自语着:“那的未来到底去哪里了?看了这么久,就是等着那个未来的到来。现它去哪里了?一直以为,就算有小小的不同,也是殊途同归,为什么能改变?”她忽然又坐了起来,瞪着梅牵衣道:“为什么要改变这一切!”
那瞠目竖眉里,隐隐有着恼怒与嫉恨。
梅牵衣皱了皱眉,不大能懂她的逻辑。她知道了未来的一切,所以,她等待那个未来到来的一天,眼看着所有的一切自己面前发生,一件一件,甚至包括最后的死亡?就这样看着,等着?甚至为别改变了这些而恼怒?
“但是,也想提醒牵衣妹子。”余夫忽然收起恼怒,又柔柔地笑了笑,望着那日头落尽的西山。余晖已消,徒留晚凉。“殊途同归,就是殊途同归。费力去改变的,逃得了这一劫,却逃不过另一劫!”
余夫说完,衣袖一掀,藕荷色的纱衫面前一闪而过,徒留一缕清香。再看去,飘摇的身影如凌波仙子一般,御风而去,最后消失梅庄院外。这一招轻功,名为“凭虚步蟾”,冉冉衣襟空中翩然而过,如同嫦娥奔月一般,姿态优雅,入目极美。当日湖庄她也曾见余冉晴露过一手,却不知原来余夫也这么擅长。
收回视线时,高处风过,呼吸憋闷。她才恍然惊神,竟然连呼吸都忘了,后背起了一身冷汗。捏了捏微湿的掌心,冰凉。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低头看了看脚下。这棵望天树生长多年,她所处的这根高枝少说也有十来丈了,上来时能一步一步接枝而上,现要下去,反倒不那么容易了。
难得上来这么高,她索性盘树杈上,闭目调息,让混乱的心思稳定下来。余夫也“窥见”了未来,甚至比她早了十年。可是这十年里,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她明知道丈夫会有很多女,她还是嫁了。她明知道丈夫最后会杀了她,她也还是杀了那三个小妾。到底是她没去改,还是她改不了?
殊途同归啊。
梅牵衣倚树干上,斜眼望着那不再清明的朗天。远处远山缥缈,长河已暗,街上华灯初上,看着比日里更繁华热闹,秦淮水域一带更是灯红酒绿。转过两条巷子,黑压暗沉的地方,是乞丐聚集地。这棵树很高,高到几乎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可是,看到了,知道了,又能怎样?努力地爬上来了,却发现走下去更不容易。
展凉颜起初并没有看到她,只听到细微的铃响,循声寻了很久,才依稀看到那昏暗树间,有道白色的身影。他微微皱了皱眉,看了看那高度,最后只好出声唤道:“牵衣。”
他喊了好几声,梅牵衣才依稀从沉思中回神,俯瞰了一下。略迟疑一下,她起身缘着一段一段往下的树枝跳回地面,道:“有事?”
展凉颜挑眉斜望了望她刚才所的高度,问:“怎么跑那么高去了?”
梅牵衣垂了垂眼,看着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她道:“刚才余夫来找。她喜欢站高处,能看到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就随她了。”
展凉颜微讶,并没有接话。她继续说道:“她跟说,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为了一个男,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
展凉颜脸色忽变,瞳眸暗闪,双手不自觉地垂身侧握紧,问:“她……还说了什么吗?”
梅牵衣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接着道:“她还问,煞费了这么多努力,最后就算真的得到了,就是最好的么?”
“那牵衣……怎么说?”
“说,最好的,一定不需要付出那么多代价。”就像金雨朵和梅疏凝一样,是的最好,也是的最好,不需要单方面去努力那么多,那才是最好。“再说,那是她做梦,又不是真的是。”
余夫的来访对梅牵衣的心境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殊途同归的说法,她早就知道,但能改变的,她就一定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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