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铁铮只觉脑中那张弓上的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几乎随时会断。圣上在等着他说话,朝臣们在等着他说话。
谢临也在等着他说话。
“将军不必犹豫,”谢临淡笑道,“武将自不比文臣,如果自恐想法不够完善,此时提出,谢某与众卿家也愿为侯将军参详参详,反正侯将军与我等皆为百姓做事,为国效力之事,我等自然当仁不让,”他环顾众臣,笑问道,“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臣本还疑惑,侯铁铮怎地半天还不讲话,有意见和建议,就说嘛。此时听谢临一说,不禁恍然大悟,敢情是侯将军没干过文臣的事儿,此刻非得让他讲,侯将军不好意思了,于是忙纷纷道:“是是,为社稷为百姓,自当效力。”“将军尽管说就是。”“这是功绩,这是功绩呀!”
朝臣七嘴八舌,对侯铁铮致以最真心的鼓励之情。
侯铁铮年过五旬,却依然有几分铮铮铁骨,此际面色虽苍白,双眼却炯炯有神。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定定道:“臣……”
刚吐出一个字,却被身旁一人打断道:“陛下,侯将军自受三十鞭后,便身体一直不适,令将军提意见,实在强人所难,看过将军病情的大夫曾言将军必须修养,此等劳心劳神之事,还是给我们这些文官去操劳吧!”
众人闻声望去,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当面驳斥陛下和丞相大人。这一瞅,登觉乃是情理之中。
昔日侯铁铮手下副将,今日兵部尚书尉迟正,神情殷切。护着昔日上司,尉迟正此行为,倒也无可厚非。
明重谋鲜少见到兵部尚书如此失态,见状不禁失笑,“不必太过劳神,将军姑且说说便是,此前不是恰好想过了么,就此提了吧,况且谢卿不是说了么,有零星不完善之处,尔等除武将外的文官当然要去仔细完善,自有你劳神之处,你又何必着急?”
“可是陛下,”尉迟正忙道,“此乃僭越本分之事。侯将军本是武官,越俎代庖,不合时宜,”尉迟正双手一合,躬身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明重谋一皱眉。这尉迟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往日不是尽说文武之道,一刚一柔,相生相克,失之偏颇,则国力不足,又说理说法,诸子百家,皆为一道,只要是对的,皆可纳为己用。
怎地今日所为,与平日截然相反?侯铁铮不过是提个意见,他便三番四次来阻挠,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般思忖间,便听谢临冷冷一笑,“往日里,尉迟大人不是尽言道,任何评说,只需有理有据,有章可循,皆不妨一说么?今日怎地反其道而行之?”
“看来尉迟大人,也与那些言行不一、自命曲高和寡之士,没什么不同。”谢临一叹,颇有惋惜之意。
“你!”尉迟正闻言,不禁勃然变色。
谢临轻轻哂笑,笑中颇有蔑视之意。
尉迟正见状,脸憋得更黑了。
明重谋一见,这朝堂大殿莫非要变成菜市场了,为个建议而于议事大殿中掐架,简直丢尽了我大楚朝的脸,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圣上既然发怒,谢临二人便也恭敬低头,不再言语。
明重谋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侯将军,你想说什么,姑且说吧,我想我朝众臣,皆洗耳恭听。”
侯铁铮环顾四周。期盼担忧地不禁跨前一步的尉迟正,各同朝为官的众臣。
三朝为官,朝中变换,有的老臣还在,有的已经换了新颜。有的也已经同为三朝元老,有的因为换了帝王,也离开京师,外放者有,辞官者有,依然故我者有。
熟面孔,生面孔,尽皆于眼下。此为大楚朝权力中枢,天下事,皆为此间众臣管辖。而龙椅上……
侯铁铮倏地抬头,目视龙椅上那人,龙冠龙袍,龙椅璀璨的金色,令龙椅上的那人光彩夺目,以至面目也不尽清晰。
刚刚登基二年的天子,虽然已过弱冠之年,却被奸佞制衡,无权威慑,若也无能威慑,没有我侯铁铮戍边驻守,这大楚朝,又能如何发展呢?
只怕功绩全无吧!
明重谋见到侯铁铮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不禁眯起眼睛。
这位重臣元老级的将军,向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未逾矩,今日怎地与往日,如此不同?抬头目视龙颜,可谓大不敬。侯铁铮从未犯过错,今日这是怎么了?
侯铁铮森然注视明重谋的眼神,令尉迟正的心中,忽然泛起不好的预感。
侯铁铮虽然年过五旬,却依然威风凛凛,朝服轻摆,忽地趋前一步。他本就是朝中重臣,位置在前,如此趋前一步,众臣几乎以为,他就要迈上阶梯,向帝位而去!
此刻忽然一人断喝一声,“侯铁铮!”
侯铁铮听了这一喝,停下脚步,侧目看了看这一声的主人——丞相谢临。
只见谢临似乎并未移动,却侧转了身,刚好挡住侯铁铮再迈一步的去路,面色森然,不复淡然镇定,奸狡之色尽去。
谢临虽然言语逼迫,折腾弄权,此刻却倏然一站,阶梯之上,权力顶峰处的万兆皇帝,便被他遮在背后,隐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这个人……
侯铁铮神思一动,微微叹了口气,双膝一跪,将头上官帽摘落在手,搁置在地上,身体一弯,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陛下,臣有罪。”
众人一见,不禁哗然,侯铁铮这一磕头,还把官帽摘了下来,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明重谋一怔,沉声道:“侯将军乃我朝功臣,驱夷定邦,我朝能有如此安稳太平之世,全赖侯将军,朕竟不知,侯将军何罪之有?”
“请陛下勿再说臣定国安邦如蛮夷之所为,臣实在愧疚。”侯铁铮缓缓道,“臣领兵三十载,夷人却南下不断,直至坐大称国,如今竟要靠臣之女嫁夷国王,方才平息战乱之势,换来如今和平。”侯铁铮慢慢磕下头去,“臣……愧对永留陛下,愧对先帝,更愧对陛下。”
“臣愿辞去镇远威武大将军一职,卸甲归田,永归故里。”
明重谋定定地看着他。然而侯铁铮却始终不抬头,终不见其究竟当真宠辱不惊,抑或悲愤异常,或只剩平静。
半晌,明重谋方道:“准了。”
终此一锤定音。
这两个字,如平地惊雷,如轻风却卷起千层浪,举国哗然。
永留年间时至今日三十载的大将军,辞去官职,卸甲归田,徒留天下忧喜。究竟是大将军觉天下初定,再披战甲,也无事可做,方才心灰意冷,辞官归田,还是朝中有人逼迫其如此作为,不得而知。
未过一日,天子诏,开粮仓济民,疏导河流,种树植草,垦田归荒地。
百姓疑,地方官疑,然圣命如此,又听此乃谢丞相与多位大臣共同参详谋划所得。既然如此,那便做了吧。
于是救民即时,灾民饿死者,寥寥无几,开渠引长江水,因势利导,种树植草,不过月余,水患停,土壤与往日相比,更肥沃。
而当年大丰收,举国欢腾。大楚朝走向繁盛,此为后话不提。
当日,明重谋亲自为侯铁铮送行,见阳光明媚,景色怡人,却心情寥落,百官浩浩荡荡地跟随,却无一言语。明重谋心下感慨,叹息道:“侯将军此去,只怕你与朕再难相见,倒不知侯将军如何打算。”
“将军这两个字,陛下请勿再提,”侯铁铮顿了顿,见前方时景,天边太阳西斜,却阳光散落,草绿叶茂,景色盎然,不由一叹,“卸甲归田之后,唯今所望,大概是做一个农夫吧。”
我本出于民,再还于,也理所应当。
侯铁铮渐渐远去,昂首阔步,军人习气,一时还改变不了,。
“农夫?”明重谋想了想铁骨铮铮,直愣愣劈柴犁田,布衣挽着裤脚,抹了抹脑袋上汗的侯铁铮,不禁摇头笑了笑。
想来侯铁铮此等人物,到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朕毫不忧心。
朕忧心者,满朝上下,唯那一人而已!
自戮自省
明重谋正埋头苦苦批阅奏折的时候,御书房施施然进来一个人。门口掌灯的赖昌正要高声通报,那人却摆摆手,示意赖昌退下。赖昌看了看他,又瞅了瞅正在奋笔疾书的明重谋,方才点点头,小碎步退出门去,还将门轻轻掩好。
明重谋正为奏折中的案子劳神,似乎没有发现一人正慢慢走近,直到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手,长袖拂于桌面,白玉似的五指松开,一个黄灿灿的东西,落在桌上,正好落在明重谋的面前。
那玩意看起来金灿灿的,像是虎的形状,却被人从中间割开,只有一半。
明重谋朱砂笔一顿,差点点在那东西上。
“这是什么?”明重谋未抬头,仿佛已知道来人是谁。
烛火下,站着的那人,白皙的脸透着昏黄,他神色肃穆,澄澈的眼睛,似乎在望着不知名的远处,“百姓们想来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一个东西,就能指挥万千兵马。”
“这是虎符。”他静静地说,“明重谋送给臣的,臣把它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