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吓呆了,还道是自己哪里伺候不周,连忙跪下磕头,一边磕还一边直呼陛下饶命。
明重谋本就心火堵着胸口,这一阵慌乱吵闹,更加令人心烦,直接一摆手说“拖下去”。
也没说拖下去干嘛。赖昌呼喝了几个太监,把这宫女“拖下去”,自觉领悟陛下意图,让太监们打了那宫女十大板,宫女哭嚎着,后宫乱作一团。太后听闻此事,只作叹息,便找锦绣宫的霜妃聊天去了,顺便暗示着说,晚上不妨带着皇帝陛下到锦绣宫来。
霜妃大喜,太后一走,便着手开始化妆打扮不提。
且说明重谋梳洗着装完毕后,上得大殿来,等文武百官议事。这些天明重谋被水患一事弄得焦头烂额,大臣们也不烦,这会又一个说“水患”,一个说“洪水”,一个说“江浙”,一个说“救济灾民”。满朝文武没一个看出明重谋已然十分不耐烦,皆冲锋似地一个一个往他烦躁的地方撞。
撞得还冠冕堂皇,一个个理由充足得很。
就连平日里很会察言观色的谢临,此刻也忙不迭地大提水患之事,还不断催促陛下开动脑筋赶紧想想办法,我大楚朝水患一下灾民就增多数万,不赶紧想办法后患无穷。
你他娘的也知道后患无穷,那朕的想法怎地全被驳回?你个阴险狡诈欺上瞒下的奸佞!
明重谋被丞相大人逼得急了,差点开口大骂。
朝堂之上,灾祸议事之风颇盛,你来我往出谋划策。丞相大人红光满面,频频点头,似乎在说你们说得都对,再接着说,接着说,皇帝说不准就采纳了。朝臣受到鼓舞,便更是全赴后继,你发言来我发言,大楚朝权力中心的大殿上,越来越有勃勃的生气和活力了。
全大殿上,大概只有三个人感到心里十分憋屈。
第一个,大楚国万兆皇帝明重谋,手握皇帝大权,站在世间的权力顶峰上,本应具有对大楚国万千子民的生杀大权,却是一个想当明君的人。然而他想当明君的愿望,却被一个绊脚石给阻碍。阻碍的人,除了丞相大人之外,暂不作他人想。
第二个,兵部尚书尉迟正,正经刚直,为天下人谋福利,自言可为天下人肝脑涂地,然而此时此刻,看到大殿上侃侃而谈,掌握着大臣议事导向的谢临,不禁气急败坏。
今日乃是约定的第三日,按照时间,侯铁铮该当为江浙的万千百姓,除下兵马大权。此时谢临不停地在鼓励朝臣们提江浙水患一事,其心在何处,不言而喻。尉迟正不禁看向憋屈的第三人。
侯铁铮朝服之下,攥紧了拳头,发出轻微的“咯”的几声骨节的响声,显然气得不轻。
明重谋看着朝臣们滔滔不绝的气势,怒火越来越盛,终于忍不住喝道:“都给朕闭嘴!”
众臣骇了一跳,本还待说,见陛下盛怒,心下惴惴,大殿上终于安静下来。
明重谋转向谢临。谢临只觉两道扎人的眼光向他射过来,不禁低下头,却听明重谋低沉的声音传遍大殿,“谢临,三日前,朕让你写的自省诗文,怎么样了?”
“回陛下,臣诗文已就,请陛下过目。”谢临说着,从长袖里取出一叠纸,双手捧在手里。
“呈上来。”明重谋说。
内监总管赖昌,步下阶梯,走到谢临面前,双手捏住谢临手中纸张的两角,准备接过来,却感一股阻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谢临抓住那纸张不放,赖昌一怔,拽了纸两下,没拽过来。
龙椅上的明重谋,见赖昌顿了一会,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便沉声道:“赖昌,怎么了?”
圣上已然在催,赖昌看谢临面无表情的架势,不好强夺,只得低声道:“大人,大人快放手。”
谢临这才松开手。赖昌接过纸,松了一口气,便转身走上阶梯,呈给陛下。
明重谋满以为丞相大人一出手,就算内容空洞气人如上次,也起码辞藻华丽,让人看着颇有洋洋洒洒滔滔不绝之感,不料双手一打开,纸上一字皆无,一点墨迹也没有,干干净净地如它刚造出来的那副样子。
这谢临竟一个字也没写!
明重谋当即双手一合,把纸飞了出去,“谢临,你怎么解释!”飞出去的纸太轻薄了,明重谋本来打算把它丢到谢临的脸上,但它实在太不给力了,刚飞了两下,就躺在了地上。
就如明重谋大起大落的心情。
这谢临露出一脸沉痛地模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似地说:“臣有罪,臣不知道如何下笔。”
不知道如何下笔?
皇帝陛下听到谢临如此回应,重重地“哼”了一声,“永留年间的探花郎,朕的丞相大人,就一篇诗文而已,竟会不知道如何下笔?”
“臣确实不知如何下笔,”明谢临低头道,“臣自省半月,本觉下笔如千行。但真临下笔的时候,却觉自己要说的太多,要自省之处太多,提笔半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白纸见陛下,乃是取无声胜有声之意。”
“好个无声胜有声,半月不见,谢卿诡辩的技巧真是越来越纯熟了,”明重谋怒极反笑,咬牙道,“朕明白了,敢情是谢卿自认错处太多,写不过来,所以干脆不写了?”
谢临心觉否认似乎也不太好,倒不如坦坦荡荡的,于是低头恭恭敬敬道:“陛下圣明。”
圣明?圣明个屁!
再圣明也被你个奸佞捏在手心里玩,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谢卿,看来你是自认有罪了,回去自领二十鞭,”明重谋露出阴冷的笑容,“我朝大将军被打了三十鞭,照样上朝来,想来你受二十鞭,也不多吧?”明重谋环顾四周,沉声道,“众位卿家,你们说,是也不是?”
陛下盛怒,群臣不敢捻其须,看来一眼似乎站得还算笔直实则修养了半月的侯铁铮侯将军,群臣尽皆心下惴惴,胡乱打了个哈哈,不置可否。
两边都不能得罪,那我们就干脆不说话了吧。
既然群臣都不说话,明重谋就当他们打算默认,于是便道:“那谢卿早朝回家之后,就行刑吧,赖昌,你带人去,监督行刑过程,回来向我汇报。”
赖昌正要应声,便挺谢临再度抢先恭敬道:“陛下圣明。”
“……”
明重谋暗暗骂了个够,方才冷冷道:“既然丞相大人不给面子,这早朝也不必接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然后重重一喝:“退朝!”
众臣被这一喝吓了一跳,方才如梦初醒,正要叩首高呼每日一次“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旧把戏,却听谢临断喝道:“且慢。”
明重谋眯起眼睛,冷冷道:“谢卿还有何事?”
好不容易借口找个话题退朝,你要是再敢提水患,朕就跟你拼了!
谢临偏头睨了一眼长得虎背熊腰,今日却一直闷不吭声的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冷冷道:“不是臣,是侯将军他有事。”他转过头,勾起唇角,露出轻轻浅浅的笑容来,“是不是啊,侯‘将军’。”他重重地咬在“将军”两个字上。
侯铁铮倒抽一口气,仿佛刚刚恍然回神。而此时群臣环顾自己,丞相大人微微抿了抿唇,目光森然,透着凛冽,怜悯,可惜,以及了然。
三日已到,侯铁铮,你的答复,谢某不用去问。
因为你的犹豫已经全然告诉了我。
侯铁铮,你已然败了。而且败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天下兵马大权,我谢临,志在必得!
三人成虎
“不是臣,是侯将军他有事。”大楚朝历经三朝的权臣丞相谢临,侧转头,对着兵马大元帅弯起唇角,“是不是啊,侯将军?”丞相大人隽秀容颜,抿唇浅笑,温和如煦,清浅似梦。
侯铁铮只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朝服下的大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十根手指紧紧地扎在手心,连指甲刺进肉里,他都浑然不觉。侯铁铮只感到自己如同一条绷紧弦的弓,要么带着利箭满弦射出去,要么就是弦断弓折,威势全无。
此奸佞不仅毁我女幸福,还以万民百姓为压迫逼我屈服。侯铁铮老当益壮,铜铃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谢临。积年累月做将军,这一眼十足威慑,若是常人,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可谢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浅笑依然,见到侯铁铮犹豫挣扎之色,谢临便又下了一剂猛药,请示陛下道:“我朝中有侯将军,乃是万民之福,侯将军向来视万民之福、百姓的性命比自己性命官职还重要。将军虽是武将,在江浙水灾一事中,也曾提了一些意见,可谓我朝良臣。”
“哦?”明重谋听了,不禁挑了挑眉,露出兴味的表情来。“侯将军所提者为何?不如讲来。”
虽然他此时对听水灾一事十分厌烦,但武将也在文官之事出了点力有了点想法,明重谋倒生出兴趣来,十分想听一听侯铁铮究竟想说什么。
圣上发话,侯铁铮自然不得不说。
然而侯铁铮却说不出口!
他的手掌攥得越来越紧,鲜红的血顺着五指淌落到宽大的衣袖中,幸而朝服为暗色,鲜血之色方看不出来。他的脸色是晦暗的,几次张口,又几度闭上,阵青阵白的脸色,让朝臣们猜测,看来侯将军被打的那三十鞭之后,修养半月之后,脸色还如此灰败,显然伤口还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