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梅淡淡道:“我没什么明察,你也不是我属下,回头自己去请京兆尹开堂吧。”
女衙役脸上白了白。尽管如此,却再没有说话。京兆尹也不过是个四品官,手底设刑司,刑司里衙役身份属最低,也没有资格和一部侍郎再行多嘴。
一旁老太太似乎看出什么,忽然冷道:“贺公子,你虽然贵为侍郎,但老身却不必怕你。”
贺言梅又挂上笑,看向她道:“我懂,如老夫人这样的人,又哪里需要把人放在眼里。”
一席话让何钟灵也心稍定了定,无论多大的官,毕竟最大的用武之地还是在朝廷,面对妇孺,就是万岁爷都要礼让的。
“就算我沈府内院无人看守,也不是无人之境,贺公子无视门房拦阻,强行闯入,恐怕老身也要您一个解释了。”老太太字字诛心,眼睛逼向贺言梅不动。
贺言梅换上一副极谦和柔静的神情,“老夫人,我今晨听说有刑司的衙役被请去设堂,这私人设堂呢,不是没有,京城不少大户,都爱把衙役请去家里动私刑。不过这种连菩萨都下凡普度众生的时节,衙役们已经闲了许久了。如今不仅被人请了来,还是贵府上,就不得不叫在下好奇了。”
老太太却是有些愠怒了,她的掌面落在桌上:“怎叫荒唐!便是请了刑司的人来设堂,又触了哪条宁律,贺公子是否也该约束自身、我沈府不是让公子好奇的地方!”
何钟灵悄悄呼吸几次,这逆转的,本来贺言梅出现的让人意外极了,怎奈老太太几句话,居然就似握牢了局面一般。
贺言梅看着她,片刻后微微地勾了勾嘴角:“在下,自然不能因为好奇,就打断老夫人您了。然而、在下能不能多嘴问一句,这位被行刑的姑娘,犯了什么事啊?”
不等人反应他已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素锦跟前绕了半圈,有些惋惜的开口:“这人还是沈洵的侍女,我就更想知道了,究竟是何大错,她成了这样子?”
这句话就有些不好接了,沈府后院一个扫地的,都不会不晓得贺侍郎跟沈二公子甚厚的交情,这会儿素锦的模样绝对不舒服,老太太眸光沉了沉,也没有说话。
素锦慢慢撑起半边身体,这时候便没有人上来挟制她了,她渐渐跪直了,就朝贺言梅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不包含什么,可她开口说了一句话,让所有人包括贺言梅心颤,她说:“贺公子,你救救奴婢。”
贺公子,你救救奴婢。
仿佛魔音穿过,老太太跟何钟灵都如同被重重打了一拳,贺言梅脸色一下软了,还半跪下来扶住素锦双肩,叹道:“哎呀,如花似玉的一个人,都知道我是最怜香惜玉的了,跟我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不过要实在是弥天大错,我也无能为力。”
素锦望着他的眼,没直面回答他的问,又抬起两只手握住他腕间,再次道:“贺公子慈悲,请一定让奴婢出去。”
何钟灵眼中火在烧,终于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呸,不要脸。”
贺言梅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淡淡道:“少夫人这话,说的有失身份了吧。”
何钟灵忍住心火,咬了几口银牙,说道:“侍郎你才是真正有身份的人,这奴婢都把你的手拉住了,你还不觉得这样不要脸吗?”
贺言梅转过了头,微微看着她哂笑:“我认为就是一个奴婢,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拉男人的手,若非真有所求,这世上所有女人都甘愿洁身自好。”
那目光仿佛能盯到人心深处,何钟灵暗暗一惊,后退半步。
老太太眼睛里好像已经藏了一把剑,冷笑说道:“老身能不能问一问,是谁耳目灵通,通知的贺公子到来?”
贺言梅这时看了素锦一眼,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余光处朝窗外看了一眼:“在下虽然声名狼藉了些,也不忍看弱女蒙难,至于我,老夫人可能就不知道了,我一贯耳目灵通。”
老太太眸里光芒收敛了几次,也是忍到无可忍,再度开了口:“那老身也就说了,这丫头犯的是家法,严重的家法,我就是要设堂审她,这丫头本身的罪孽,都够她死千百次的了。不是我沈府,她这条命也留不到今天,我私下设堂,其实即便真的要走她命,也远比她真正该受的刑罚,要轻的多了。我也不怕你亲自去问这丫头,我沈府是不是对她有天大恩情、是不是她今生今世、也还不完?!”
这话明里暗里隐喻的实在太多,何钟灵心里的情绪又有了剧烈波动,而素锦听完这番话,脸色只略微苍白了一些,并没有露出过多的反应。
贺言梅眼睛里深沉玩味了点,“既然如此,她还为何要求情?”
老太太神情几变,最终也只是说:“那只能是她忘恩负义了。”
“老夫人,”贺言梅忽然淡淡抬眸,“人与蝼蚁是有区别的,敢问她有什么罪孽?”
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他真能问到这步,当即眼里就震撼极了,贺言梅眯起眼,静静等着她回答。可是这样的事,既是拐弯抹角都要暗示,又怎能摆明了摊到桌面上?
老太太瞬时陷在心里的极度纠缠中呆若木鸡,何钟灵眼睛一瞬也没有离开她的脸,半刻钟过去,一屋子人等来的,也只是最后老太太恨入心扉的重重一叹。
贺言梅笑了笑,“既然没有罪孽,……不错,家有家法,但再严厉的家规,我看这位姑娘受过的罚,也足够抵偿了。像这样的刑,放在官府大堂上,都属于重的了。还请给在下一个薄面罢。”
最后他才仿佛轻叹地道,望着老太太,抱一抱拳。何钟灵已是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怒火已经要把她整个人吞掉一般,他贺言梅的面子,谁敢不给。
正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声名狼藉,过些时日,人们总有淡忘遗忘之后,他还是阁老的承嗣后人。一切根本不曾改变。
老太太要从牙齿里挤出话:“贺公子不是在逼人么。”
贺言梅又淡然道:“我这人其实好相与,你许了我面子,我给你一分谦让,不动干戈最是和睦。”
老太太抬手抚摸着头,喘了几口大气。这时候,有眼色的人都知道该唤侍女们进来服侍了,可何钟灵直直看着贺言梅,他回以目光,目光中仿佛含了些别的。
何钟灵心砰砰跳,五分紧张四分茫然,还有一分惊惧。今天,在这堂上,她到底没敢与贺言梅有过多冲突,选择了避让锋芒。
秋宁居然能适时的进来了,她看了一眼老太太,默默道:“要不要让奴婢,帮忙搀扶素锦姑娘回去?”
整座院子都被清空了,留下的全是心腹下人,想叫别人搀扶素锦都不可能了。素锦浑身是伤,贺言梅动嘴皮子能救她,却动不了手。
老太太半掩住的眼睛里全是恨,没有什么比她此刻更能明白,哑巴吃黄连的滋味了。
贺言梅甩开了扇子,看着一屋子精彩缤纷的女人,也不知想到什么,眸底添了抹不相宜的异色。老太太面如土色:“贺公子,你搅了我府中的事,便是洵儿以后,也不会再与你相交。”
老太太没有什么能拿来威胁人的了,人不站在那种高度,永远也理解不了当事人的处境。贺言梅广袖流风,一言不发的跟了出去。
在别人眼中,能得贺公子一笑,是多奢侈。何钟灵焦急的看老太太被扶了进去,就脸色不佳的追着她们离开大厅。
两位女眷相携而去,贺言梅自然落了后,他在路边攀折两朵梅花,后面的脚步声就近了。
“少夫人还有何事?”他含笑扭身。
何钟灵脸色尴尬的面对他,观察他神色,终于道:“大人刚才如此维护那丫头,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也许她真是钦犯之身呢?”
贺言梅没有惊讶也没有发怒,手握梅花依然是那个翩翩浊世公子,他看了看她,“这话就严重了,怎么夫人很确信么?”
何钟灵变了变色,低声道:“妾身只是怕,大人袒护了不该被袒护的人。”
贺言梅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有一会,才轻笑:“她是不是钦犯,其实跟我也无关。说到底只跟她主人有关。”
何钟灵慢慢道:“原来贺公子一点也不在意吗。”
贺言梅忽然看了她一眼,说道:“少夫人自幼不识风雨,这许多犯了事的人呐,大牢里那些钦犯,起码有半数,都是不值得那些罪的,这其中又有半数,也许是根本不需要收监的。但他们既没有犯错,同时又犯了最大的错。”
何钟灵聪慧,眼珠转了一圈:“贺公子在跟我打哑谜?”周身又犯冷,哪怕她只能听懂一分,也听不出善意来。
贺言梅将梅花脱手,看着这个女人,已经没有站下去的必要了。开门见山宣判最后的谜底:“令尊之事,恐怕再无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