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神医,区区滑脉绝无有差……”该神医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孩子的生父,何解忧那个叛逆还在死牢,哎!”
神医声声叹息,跪地一干侍女便无人敢出声……可是他们似乎没有注意,那个脸上红得镇定自若的人已经返回床榻边,俯身看着我,给我把手收回被子,再掖好被角,静静坐在床边,轻声跟我说话,十分小心翼翼,“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累不累?”
神医见此一幕,满面狐疑,小步跟过来,不要脸地问:“跟何解忧没关系吧?”
坐着的人恢复了神色如常,“嗯……”
神医进一步不要脸,“那是?”
对方绕过他的问题不答,反而问了一些如何安胎养胎的细节问题,以及向神医讨要几册相关医书看看……神医一一为之解答后,露出一脸恍然的样子……
“我去给公主配几剂安胎药……”飞也似地逃走了……
一屋子的人也都跟着逃光了,只有床边的人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眼里的色彩好像有很多种,情绪也有很多种,种种交错,让人看得目眩神迷……他俯身过来,咬住我的嘴唇,闭了眼,原本的镇定一分分溃散,决堤,掀了被子直接覆在我身上,要确定真假一样的抚过每一寸温度……
……
那是我重生的日子,也是他重新活过来的日子……他们说我死过一回,连奠仪祭文都准备好了,将以国丧的仪式葬入皇陵……他们说我八字太硬,阎罗不敢收……也有说我魂魄太重,飞不走,被简拾遗十几天如一日地追思扰乱,灵柩不得安宁,无法往生……民间死而复生的异事多有传闻,因此死去的公主再还阳也还是说得过去的,只不过带了些神异色彩……
正史如实记载,只不过将要遭受正史野史化的诟病……明明是一段野史嘛,偏要装冷艳高贵,冒充严谨正史……
民间有戏文敷演出一曲《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历史长河湮没了多少尘沙,掩盖了多少真相……事情的真相便是——
还政的那一天……
我一身庄严的盛装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人们在交头接耳地等待,紧张肃穆地期待,我若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我在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辇车四周为轻纱遮掩,我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这是三哥秘密赠送于我,说是最后的锦囊……没有第三人知,便是简拾遗也不知晓这小盒的存在……我也从未打开过,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惊人的存在……鉴于三哥总是做些坑妹的事,我不敢太乐观……
此时再不打开,怕是没机会了……
攥在手心许久,决定打开……
掰下扣环,开启盒盖,内里雪白的丝绸垫上,一枚黑呼呼的小药丸神秘地睡着……捻起来捏了捏,硬的……
这肯定不是秘密留给我玩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留给我吃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吃下去了……只盼这枚药丸经过这许多年,还没有过期……我也不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功效,当还政典礼上变故一出出后,我越来越困,越来越没了力气,才知这药大概是催眠的,催你长眠……
长眠前,我自然要做些事情,譬如当着所有人的面舍身取义,自尽人前,震慑叛臣,打乱他们的筹码,倒转政局的天秤……
至于长眠后,我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只有天知地知……那么就赌一把……赌我会不会醒,赌他会不会等……
不过我不知道,彼时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不知道这一长眠对它会有怎样致命的影响……公主府人人小心看顾我的饮食起居,生怕保不住它……高唐一天为我把三次脉,说这个胎儿还未见人世已是命途多舛,先是陪我在凤寰宫的三昧真火里炼了一炉,再是匕首一刺的惊心动魄,接着是长眠十来日,阎罗殿上应了个卯……经此种种,还能扛到现在,我必是怀了一朵不世奇葩,练就了钢筋铁骨……
不管怎样,这胎还是稳住了……他爹折腾得整个太医院以及公主府神医这才三四个月来睡了个安稳觉……
新帝登基后,重新整顿劫后余生的新朝廷,任用了不少新贵……漆雕白已是四朝老臣,做了大半辈子的大理寺卿,这一年五十二岁上被提拔为宰相……新帝继续推行大长公主的变法运动,与民休养生息,革除从前的弊政,百废待兴,宰相人手不够……值此之际,简拾遗上奏请辞,并为朝廷举荐了自己另一门生,中书侍郎容素年……
有志不在年高……容素年虽只二十来岁,却少年老成……本宫我长眠期间,简拾遗悲恸昏迷,灵堂不准旁人拜祭,这一无礼要求竟被容素年执行得十分彻底,连我几个侄子都没能来见一见我的遗容……据说后来实在得罪的人太多,简拾遗守灵也守得奄奄一息,这姓容的看不下去了,便指使了张三李四来做替死鬼,自己绝不跟简老师当面冲突……
一番考核后,新帝提任容素年为相,与漆雕白并列……这一老一少,资历太过极端,引起诸多人的不满和质疑,新帝便又提拔一相……三相并列,这才让简拾遗成功辞掉相位……不过为表尊崇,还是给了简拾遗一个一品太师的至尊称号……本朝宰相职位已是为官者的最后高峰,位极人臣也不过是正二品……而正一品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一般不设立,即便设了,也是虚衔,不再干政……
白老将军入京奔丧过程中,救回了他儿子,顺便灭了舞阳郡的叛军……抵达长安又听说我活过来了,我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建议新帝为白老将军加封为二品骠骑将军,与宰相同级别同待遇,为本朝军衔之最……鉴于小白将军平叛也有功,刨去他刻石记功掉下山崖被擒一事不论,要论也是回去后他亲爹跟他论,特封为五品荡寇将军……
楼岚认祖归宗,改回本名百里岚,封废帝洛陵为逍遥王,遣送到汉中,不得再返长安……他是考虑到自己堂弟小小年纪太多毒辣手段,不得不防……洛姜来跟我哭诉过好多回,舍不得幼弟背井离乡……我虽依旧是帝姑,却已不再监国……新帝比我年长,用不着我监护……虽说我可以对朝政建言,毕竟新帝推行的变法是我一手制定,但新的朝廷新的气象,已非当年可比,几乎用不着我建言……
新帝既已存了仁心,不杀废帝,再提要求未免过分……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长安又如何能容纳两帝……都是至亲,却终究君是君,臣是臣……新帝待我帝姑礼,我便待他君王仪……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只是,一品太师最近很愁没地方住,因为辞相的缘故,相府也被朝廷收走了赐给新相……太师毕生也没多少积蓄,托人去坊间问房价,得知近来长安米贵,房价更是涨得离谱,要么买郊区,要么买长安城内二手房,颇感踌躇……一番打算后,准备贩书卖字画……
新帝来我府中问安,顺便提及了这事,“要不,朕赐太师一座府邸,离姑姑近些?”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软椅上,喝养胎参汤,淡然道:“这怎么使得,岚儿刚为帝,需勤俭治国,胡乱赐宅邸,只怕要被御史劝谏弹劾,史官也要记一笔流传后世了……”
新帝脸色略白,仿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看一眼我欲盖弥彰的肚子,为难道:“那如何是好?”
我垂眼看汤碗,“没听说过驸马没地方住的……”
新帝一愣,恍然,语气略复杂:“朕这就去筹备姑姑的婚事……”
刚说完新驸马,前驸马就在狱中闹事了,绝食数日,定要见我……高唐不同意我去,落月侍墨也持反对意见,从良附议……几月前,何解忧就向狱卒提出过要求,被驳回……他这段日子也没消停过,就这几日闹得厉害……
我换了宽松些的衣裳,不顾众人的反对,去了死牢……
狱卒引路,这处特殊待遇的死牢倒也算不错,空气流畅,光线充足,衣食住行也都周到……条件虽好,他却脾气越发不好……我刚下到狱中,便听闻他砸了一只碗……
“我什么也不吃!我要见重姒!”
我走过碎片,到上锁的牢狱前,“见我做什么?”
他猛然抬头,眼中雪亮,形容十分憔悴,一步步在铁链声声中走来,手扶上护栏,死死盯着我,“你果然活着?”
狱卒搬来了椅子到我身后,我坐下,隔着护栏同何解忧对视,“我活着,你可以不必内疚……新帝可以不追究你洛阳何家,不过同你一起叛逆的军官大臣们,都交给了大理寺,按律当斩的斩,当流放的流放,该收监的收监,没族的没族……我说过,不会杀你……你还要见我做什么?”
一身囚服的何解忧扶着栅栏,莞尔之间,风情依旧在,“我说我昨晚梦见了你,想见一见你,这个理由,够么?”一颦一笑的风情,宛如昨日……轻言细语,又仿佛不曾隔着这咫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