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慢想条件,我出去了。”任之丰将烟在地上按熄,丢进垃圾桶。
何方方没提条件,任之丰也不逼她,却是再也不跟她同时进出了。她把这事跟易星月说了,易星月只叹了一声,慢慢来吧,那孩子越逼越硬。三年后任之丰回国,与岳青平结婚,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那一夜的激情如昙花,从此只在何方方的梦里出现。
☆、9忌日
这天是爷爷五周年的祭日,岳青平请了一天假,也给清儿请了一天假。
她提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把香,母子俩去花店买了三束铃兰,然后拦了一辆计程车去了白云山公墓。公墓离市里有十多公里,已到了市郊,早在岳青平的爷爷岳君来在世时,不顾儿子岳天恒的反对,就在白云山买了一片地。他说,那儿位置高,风景好,空气也新鲜,是养老千年的最佳地段。不幸岳天恒和妻子付西遥从香港回来,在机场路,车子与一辆大货轮相撞,夫妻二人当场双双死亡。那时,岳青平仅五岁。岳君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间头发全白,他把儿子儿媳的骨灰葬在了那片地。后来,他抱着小岳青平,对她说:“你爸爸跟我抢地盘呢,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爷爷死后,岳青平遵照他的遗愿,也把他葬在那片地,旁边紧挨着她的父母。
计程车把她们送到白云山。沿着长长水泥路,岳青平牵着清儿的手,一直爬到最高处,就到了爷爷的那片地。这片墓地位于白云山至高处,开阔大气,站在这里,往山下看,一览无遗。岳青平甚至可以想像爷爷的样子,敞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指远方,一派大将之风。墓是任之丰设计的,不显赫,不奢靡,以简洁大气为主,完全符合爷爷一贯作派。
清儿好奇地看着那些墓碑,问:“妈妈,这都是谁啊?”
岳青平指着左边的那块,说道:“这是你姥姥。”指着左边过来那块:“这是你姥爷。”指着面前这块:“这是你曾姥爷。”
她把花放在每一块墓碑前,再从篮子里拿出香,对清儿说:“乖,给姥姥、姥爷、曾姥爷上香。”她分出三根给清儿,自己拿出三根,站在爷爷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爷爷,我和清儿来看您了。”
然后牵着清儿站到了爸爸墓前:“爸爸,我很好,不要担心我。”又站到妈妈墓前,“妈妈,您看清儿,是不是比我小时候要皮啊,我可是个好妈妈哦。”
清儿拉着妈妈的手,懂事地问道:“曾姥爷,姥姥,姥爷,妈妈很好哦,比范冬冬的妈妈好多了。我小班上的同学都说我妈妈是最漂亮的妈妈。”清儿眼睛转了转,“不过姥姥,你得说说妈妈啊,她不肯带我去啃德鸡。啃德鸡可好吃了,小朋友都喜欢吃的哦。”他声音软软的,甜甜的,一付天真烂漫的样子。
岳青平好笑地看着清儿,真精灵古怪,倒告起状来了。她看着墓碑边的松柏,郁郁青青,父母边上的两棵已长得很大了,爷爷边的那棵还只有两米高。她绕着爷爷的墓仔细检查了一圈,看有没有哪地方松动,或者老鼠洞。墓后边的土高出些许,好像前面的墓长出的一块小墓。上面都盖着青青植被。岳青平有些奇怪,这一坨来好像去年就长出来了。
“爷爷,是不是您显灵,从骨头里分出一坨来了啊?”她在墓碑旁边坐下来,对清儿说,“你曾姥爷总说你姥爷抢了他的地儿,现在他可是放心了。”
清儿看着那些重重叠叠的碑石问道:“妈妈,这些墓碑是做什么的?”
“每一块碑石背后就是一个人,代表他曾来过这世上。或者爱过,或者恨过,但都成了碑石。”岳青平知道清儿听不懂,她自我感叹。
“妈妈,你也会成碑石吗?”
“我当然会了。”
“妈妈怕不怕呀?”清儿对生死自然无法理解,他很有求知欲,一个劲地追问。
“妈妈不怕,因为妈妈有你呀。”
“我也不怕,我有妈妈呀。”清儿高兴起来,“还有爸爸呀。爸爸肯定也不会怕,爸爸有我呀。”
岳青平有些愕然,自从带着清儿搬出任宅,清儿就老是念叨任之丰。有一回念得岳青平心烦,敷衍说:“你爸爸读书去了,你不要老念,念得他心神不宁,考不起学校。”清儿睁着大眼睛,“原来爸爸也喜欢考试啊。我也喜欢,考一百分有奖棒棒糖。”后来真的很少念了。任之丰在清儿半岁的时候出国考察半月,录过一个视频,跟岳青平说要天天放给儿子看,可别让儿子忘记他了。搬家时,岳青平将视频带出来了,清儿偶尔念起时,她就把那盘视频放给他看,告诉他,爸爸记着他呢。现在他突然念起任之丰,岳青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告诉他爸爸妈妈离婚的真相,他会懂吗?若懂了,会闹会哭会伤心吗?岳青平开始考虑是不是要跟他沟通离婚这两个字的意思。
“小平。”岳青平吓得跳起来,任之丰拿着一大捧铃兰,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爸爸,真的是爸爸。”清儿叫着冲过去。
任之丰放下花束,张开了双臂,抱起了儿子。他恨不得将儿子揉到自己的心尖上。他来了好一阵了,听到了清儿告状,那时他想笑,多精灵的儿子,也听到了岳青平说石碑,他突然想起谈天华的那句话“如今骨肉早在井底腐烂,但井水依然清澈”,多么睿智的丫头,一双眼睛不知看穿多少世事。当听到儿子说“爸爸有”时,他眼睛红了,儿子自生下来,他多宠多爱啊,这母子两人成了他的心头肉,他连离开一会儿就会想念,有时候连上班都不愿意去,赖在床上逗儿子,她逼着他去上班,说公司打电话过来了,他只好慢吞吞地起来,看见她逗儿子,两只手竖在耳朵边上,摇着头对儿子柔柔地唱“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他又不想走了,从背后抱着她,将唇贴上去,他的小兔子,居然扮兔子,笑死他了,可真的好美好、好温暖,他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到床上,顺手将一条沙巾盖住儿子的眼睛,爸爸妈妈亲热,儿子乖,不要吵。后来只要她扮一回兔子,就得被他吃一回,她似乎发现了这个规律,心生警觉,不再念小白兔,他怂恿她几回都没成功。
儿子,我的好儿子。他将唇贴上儿子的脸,滑滑的,嫩嫩的,香香的。我的儿子。他的心里反复念叨着,生怕眼泪会又流出来,他将头埋进儿子的衣服里。
“爸爸,你也是来看曾姥姥的吗?”清儿抱着爸爸的脖子。
“是啊。”任之丰搂着儿子再使劲亲亲,弯腰把花束捡起来,“走,给曾姥爷叩头去。”
“你来多久了?”岳青平看着他把花束分放到三座墓碑前,弯腰三鞠躬。在爷爷的墓前,他突然跪下来,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然后拍拍手上和膝盖的泥尘。
“没来多久。”他知道岳青平脸皮薄,如果知道他听到了她们的话,肯定不好意思。
“哦。”岳青平松了口气。
清儿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妈妈,爸爸的花跟我们的花一样哩。”
岳青平想,能不一样么?爷爷过世的第一年清明节,她和任之丰来上坟,买花的时候,岳青平选中□,要花店包起来。任之丰一指铃兰,说包这个。卖花的女孩微笑地看着他们,在等他们商量好。任之丰掏出钱包,又说了两个字,三束。女孩看着岳青平,岳青平歉意地笑笑,点点头,偷偷瞪了他一眼。等岳青平捧着大捧铃兰上车时,任之丰已坐在车上等他,在车子开动之前,他对岳青平说,“真笨,铃兰的花语是幸福。”以后每年祭拜,都是铃兰。不管她们关系如何冰冷,都会很默契地空出这个日子,专程给爷爷祭拜,花束一直铃兰,她想,不管她是否幸福,但爷爷的愿望就是希望她幸福,她会努力幸福。以为今年他是不会来了,却没想到,他始终记得,也带来一捧幸福。
不像很多的离婚夫妻一样,彼此怨恨,相互指责,私底下诽谤。岳青平不怪任之丰。她希望他能幸福。爱一个人就是让对方幸福,很多人以为这是一句矫情的话,但岳青平是真的希望任之丰幸福,所以她主动提出离婚。
任之丰围着三座墓碑细细地了一圈,又将碑石前的几根杂树拔掉,清儿跟在他背后,像根小尾巴。
“我好久没来了,想多陪陪爷爷。”岳青平没有看任之丰,却在爷爷的碑石的阶梯上坐下来。爷爷是她最亲的亲人。她父母死得早,等她长大,父母的印象已是模糊,只有爷爷,早刻进她的骨子里,溺爱的,佯怒的,叹息的,开怀的,严肃的,怜宠的,疼痛的,沉重的,威而不露的,眉飞色舞的,一一在眼前浮现。岳青平觉得她是幸福的,至少,她拥有爷爷一生独爱,厚重而温暖。
任之丰也在台阶上坐下来。白云山一片宁静,偶尔有鸟叫,有虫鸣,有风徐徐吹过,石碑前的铃兰泛着若有若无的香。儿子好奇地看着从土里钻出来的蚂蚁,口里还在数着一、二、三、四。。。。。,身边坐着他的爱人,一脸恬静的神色。任之丰觉得这一刻是从未有过的美好和幸福,心多久没有依附了,却在这里找到了巷湾。他摸出烟,侧着身子放了三根在任天恒的石碑前,又抽出一根,然后将整个烟盒放在爷爷的石碑前,爷爷生前喜欢和他一起喝酒抽烟,去岳宅看望他,能拎上一瓶好酒,再丢两包烟,就可以让这个戎马半生的老爷子眉开眼笑,然后很显摆地逗岳青平,“小平啊,你也给爷爷拎两瓶扔两包烟撒。”岳青平很生气,“经常将烟和酒藏起来,凶巴巴地瞪爷爷,“医生要你少喝酒不抽烟。”“哟,哟,我家小平管爷爷了啊,长大了哈。”爷爷朗声大笑。任之丰一边看着,不爱笑的脸也禁住挂上笑容。他开始时也支持医生的话,不抽烟,少喝酒。可老爷子说得透彻,他拍着任之丰的肩膀说,“人生一世,禁这禁哪,活着有什么意思?就图个命长?跟猪有什么区别?在不伤原则的情况,放纵些,肆意些,自我些,痛快些,这很好嘛。”任之丰佩服老爷子的洒脱和豁达,偶尔会给他捎上一两酒一两包烟,也开始给自己的爷爷任复生捎烟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