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回廊九转,每个转弯之处,便设有亭台水榭,文人雅客或吟诗作对,或下棋品茶,偶而文思如泉,得一佳作者,便可将手里的词稿递给来往的婢女,隔天再来时,便可听到悦耳的歌声嵌合在他的词作里。
霜合满意的看着楼下的场景,回头见若茜正在书桌前闲闲的写着字,她似乎很喜欢写字,可不出意外,她写的每次都是那篇《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譬,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儒……”
霜合曾很好奇,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陌上桑,是否陌上歌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若茜却只是用一种高深莫测而又云淡风轻的笑容回答她,可眼晴里却有一丝哀伤一闪而过!霜合知道她不会回答,于是也不再询问。
“陌上歌”开张以来,若苗从未出去唱过曲,李荣几次见到霜合都欲言又止,但霜合却由得她去,李荣遂也不再提,兴许是觉得丧失这么好个歌女有些怅然,他每次看到若茜时,脸上也有惋惜的色彩。若茜却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依旧我行我素,冷淡过日,霜合偏袒她,倒不是因为她能帮到她,实在是觉得她这个个性太……有个性,才一味的随她去。
“你在内疚么?”赵茉站在葡萄藤架下,目光盯着前方的某一点,并没有看向霜合。
霜合不知道说些什么,要是她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这么的脆弱,连她的一招还没接住便宣告不战而败,那么她一定不会是向她说出那些话。
赵茉根本不在乎霜合的回答,说道:“你不用内疚,这是迟早的事情。在曹家提亲的时候,云秀的身子已经不行了,所以她才会明知有你的情况下还是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既然命不久矣,那么对你的伤害已是最低。看来,她这一小小的期盼也要落空了!”
霜合愣楞的站着,仍旧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好像占了天大的一个便宜,无法面对钟云秀即特离去的事实,一辈子,从未如此愧疚难过过,这个人仅仅是数面之交,她却欠了她这一辈手也还不了的情。
霜合压抑着心里的难受,道:“她是怎么认识阿璨的?”
赵茉想了想,道:“也许是在某一次聚会时,曹璨与惟熙一道出现的时候吧,她虽瞒得很深,但一双眼晴哪次不直盯着曹璨看!”赵茉看了看霜合,没有再说话。
霜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加入了赵茉目光放空的行列。
翌日,得知曹璨休假,霜合将曹璨死拖活拽的拉进钟府,曹璨满脸无奈的定住身子死活也不动一下,霜合失败的情况下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曹璨道:“近日就觉得奇怪,钟姑娘没再进过我家,你也成天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将她杀了把尸体藏了呢!”他目光中忽然有了丝恐惧,“不要告诉我,你被敌人反攻陷了,打算和她共事一夫吧?”
霜合没有心情与他开玩笑,眼睛里急的闪出了泪花,“她……她是真的不成了!”
曹璨也愣住,凝视了她片刻,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问:“你说什么?”霜合抬头看着他,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最后道:“以后我来时你也一起吧!今天她想与你说说话……”
曹璨心里蓦然一痛,深深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哀叹钟云秀的苦命还是可怜霜合的忍着酸涩的大方,他轻轻拂了拂霜合耳边的碎发,温柔的道:“走吧!”
钟云秀半躺在床上,丫鬟朱儿站在她身侧服侍她喝药,而赵茉正坐在她身边用手绢擦拭着她唇边的药汁,见他们来了,赵茉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使了个眼神叫朱儿退了出去。
钟云秀有些意外,苍白的脸上有了一抹红晕,看起来精神好了些,她看了看我,蓦地低下了头,曹璨轻声问道:“你好些了么?”他这个声音真是好听到了极点,连霜合听了都微有些嫉妒,但很快就摆正了心态,默默的朝门边走去,退出门时,她瞧见钟云秀瞧向曹璨时有些意外有些羞涩的目光,赵茉跟着她走出来,拉上了门。
赵茉转头看向她,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伤感,像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又笑了笑,“也许正是因为她在一群闹腾的女子的身边不起眼吧,总是静静的坐在那,也不走动,也不说笑。而那时的我也不过是与她一样沉默的人,于是两个沉默的人坐到了一起,那时也不知是谁先向谁笑了笑,我们便开始说话了,她告诉我她有心悸病,所以不能跑不能受刺激,但是她很幸运,大夫说她活不过三岁,可是那时她已十三岁了,说完了,还向我安慰的一笑。那时正为命运的不公而暗自神伤自弃的我蓦地被击中了,在我面前的这个生命,也许随时就会消失在这个世间,而她却仍旧感激上苍,让她多活了十年,看着她随遇而安的笑,我觉得自己的挫败不算什么,也许是我的自卑沉默让她有些疑惑,她问我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我告诉了她……”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霜合她的事。
霜合靠着院里的葡萄藤架站着,这里好像成了她和赵茉的窝点,每次看着钟云秀入睡后,她们都会站在这里闲聊一会儿,或是什么话也不说,仅仅是站一会儿,再各自离去。
今天或许为了打发时间,霜合忽的想起了话题:“那么多贵族小姐想必都要巴结你的,你怎么偏偏会和并不起眼的钟云秀成了好朋去呢?”
第十五章 云秀(3)
钟渊立在那里,不敢打扰,李荣不知什么时候走下了楼去,楼阁里没有一个焚香添水的丫鬟,只有女子静静的坐在那里,她已弹了很久,唱了很久,却丝毫没有发现站在身后不远出的钟渊。
歌声渐渐停歇,女子抱着琵琶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缓缓转过身来,陡然见了钟渊的面,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了下来,瞧了瞧钟渊,笑道:“大人上得楼台,所谓何事?”
其实霜合也很疑惑之前的赵茉为什么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但她若不想说,她也不想勉强,于是道:“你可以跳过这一段……”
赵茉笑了笑,道:“算了。告诉你吧,我自卑沉默,是因为那时我父亲不喜欢我,却喜欢处处与他作对的赵莲……”她顿了顿,似乎在平复当年的心情,或许是现在的心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是不能释怀,平复了一下,她继续道:“她本来没有什么病,却生生的将自己搞出一个病来,只不过是在报复父亲,让父亲内疚。那个什么心绞痛,不过是她心里的暗示吧?”
霜合皱眉听着她的叙述,好像从另一个角度看见了赵莲姐妹的故事,听见赵茉问,想了想,记起徐叔叔以前跟她说的医术心得,以及对赵莲这病的看法,道:“其实人的心情好坏,很能决定身体的健康与否!你说的这个原因,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茉像是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可云秀的病才是实实在在的心绞之病!她跟我说‘你有这么好的身体,这么好的容貌,这么好的智慧,为什么要生活在黑暗里呢?你父亲现在不喜欢你,可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喜欢你,你努力过吗?你让他看到了你吗?帮我活吧!我没活过的精彩,你都帮我活过,要会笑会闹,会哭会生气,怎样都随你!’我的灵台仿佛进入一道闪光,让我瞬间清明起来,从今以后我会是另一个赵茉,也会是云秀希望的那一面她,我把一个人活出了两个人的精彩,只因为有她在我身边看着,可是……”
霜合抬眼,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滑下了赵茉的脸颊,她觉得赵茉总是处变不惊,坚强独立之人,即使钟云秀病情加重,她的泪珠也只是在眼暗里打滚数周,然后生生的咽了下去,可此时,她却放纵自己哭了出来,嘶声力竭,很没有形象的恸哭,霜合呆呆的凝望着她,心里被深深触动,这样深挚的感情,自己也有么?一时没忍住,也跟着她掉下了眼泪。
直到曹璨走出门,还看到两个泪痕满脸,容色惨淡的女子倚着萄葡藤架兀自哀伤着,刚刚便一直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
他这一生,从未遇过钟云秀这样的女子,将自己的感情埋得这样深,这样无悔。霜合笑闹随心,敢爱敢恨,爱得极致恨得也很极致,她会将恨意宣泄,会将爱意表达,可钟云秀始终是个随缘的性格,爱了不必让他知道,若是他一辈子都不回头看她一眼,她也顶多心酸难过,而不会跑到他的跟前质问他为何不喜欢她。
而刚才,她也不过是徐徐地问他一些琐事,一些不相干的人生经历,而从未开口问他会不会喜欢她的话,其实她是心知肚明,他的心里除了眼前这个跟着别人流了满脸的眼泪还要安慰别人的人。
哎!他忽然觉得缘这个东西真的是个不可解释的,若是五年前,没有在夔州的战场上遇见霜合,没有被她的无悔勇气震慑,他还会爱上别的女子吗?那个女子会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依父命娶了钟云秀,会爱上她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再次凝望着面前终于发现他的霜合,心想:这辈子要是没能遇上她,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