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那些情爱之忧,在这些离乡背井,痛失亲眷,连肚皮都填不饱,衣裳碎成褴褛还挂在身上的青河灾民面前,实在不堪一击,渺弱入尘。
长队弯弯曲曲,排得拐出好几个弯道,期间有骨瘦如柴的妇人抱着婴儿,一边坐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等着取粮,一边撩开半边衣襟,将干瘪得早已没几滴奶水的乳/房塞入孩子不住蠕动的小嘴里,哼着小曲儿哄饿得哇哇大哭、面色青紫的婴孩:“青河众鬼哭,宛下万户愁,义髻抛河内,黄裙逐水流。”
妇人气虚力薄,奄奄一息,唱的声音不大,这逃荒百姓一路上自编的歌谣调子也不算动听,甚至有些凄凉,一阵阵飘荡了出来,离乡背井的百姓们脸上却皆一怔忪,似是念起了家乡故园,又想起了大灾中丧掉的亲人与遭受的苦痛,吵吵嚷嚷的队伍竟安静了许多。
崔嫣看在眼中愈发动容,朝沉珠道:“看那母子已是饿得不行了,咱们先去送点吃的好不好?”沉珠正是手脚不停地给前头灾民舀米递粮,听了这话,只将头一转:“你要去就去,拉我做甚么。”
崔嫣当她忙得无暇□,并没多想,盛了几块糍糕,又用一勺勺的粟米将麻布袋填装满实,提起来走到那母子身边,偷偷将粮食尽数塞给了妇人。这一来,却叫其他眼尖的领粮灾民醒了神,有几个大胆的竟是凑过去抓了崔嫣手臂哭喊:“姑娘行行好!咱们也是一路的可怜人……也多给些咱们吧!”
甄廷晖在不远处眼尖看到,偏又挤不过去,急嚷起来:“岂有此理!”又大声唤起官府衙役。众差见状,立时打围过来将那几名灾民驱散,赶了出队伍,又沿了队厉声喝止几圈,方才打消喧哗,恢复了秩序。
青哥将少主脸色瞧在眼中,连忙将崔嫣拉了回来,二人却还是被班头训斥一通。沉珠瞥了崔嫣一眼,哼了一声,在一边默道:“这也不晓得是行什么好心,也不怕丢了主家的脸。”
青哥只觉沉珠以往虽闷声不响,却是个连花草都爱惜的人,如今竟是阴阳怪气,变了一副心肠似,先前故意给老爷告状,今日又是莫名其妙讽刺别人行好事,不免自言自语絮叨反嘴:“这幅光景,只有铁石心肠的人看了才会如无事人一般。我是手脚慢了,不然也一同去帮忙了,我看现下这些百姓若知道嫣儿姐是甄家人,非但不丢脸,只怕还得给夫人和叔老爷扬名长脸哩!”沉珠听在耳内,哼了一声,再不言语。
崔嫣早已过去帮手,并未将沉珠言语听在耳内,经了方才那一场小动乱,衙役愈发经心,行来走往地巡察盘视起来,不久便见得一名差人将一矮弱小孩由长蛇队伍中拎了出来,斥责道:“小兔崽子,你来来回回领了已经不止一次,不出声还真当我是瞎子?”又将那孩子本就褴褛成片的衣领子一抓,果真滚下好几块黄灿灿的粢饼。
男童伸手去将地上的大饼子慌慌张张抓起来,连上面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擦去便又胡乱塞入坏内。差人只怕开了此例,他人都放了闸眼,展臂欲要去夺,那男童却大嚷出声:“官差大爷,我奶奶摔折了腿,在后巷躺了两日,来不了,还有个不会走路的小妹,只凭我一人领吃的,你就还给我吧!”说着便跪在那差人跟前,对牢了地面咚咚磕得响声连连。
崔嫣循声一瞄,见男童竟是方才抢甄廷晖手上馒头的那孩子,刚刚与甄廷晖较量时还是精气神十足,天不怕地不怕,同只小泼皮野猴似的,现下却是为了家人这样作低卑微,又见那差人并不领情,斥道:“ 怎能坏了规矩!人人都像你这样,还派个什么粮食,岂不是乱了套!”
那男孩失神片刻,滚出热泪,却是死活抱住粢饼不放手。崔嫣决意帮他,却又生怕再像方才那样坏了事,只悄悄朝那男童摆手将他引过来,蹲下贴耳道:“你奶奶在哪条巷子?离这儿远不远?我同你送些吃的过去,且先熬过这一顿,今日你就别领了,免得官府再不让你排队,明日再说。”
男孩大喜过望,道:“不远,不远,就是直走第一条巷子口。”
等崔嫣拎了小食,也顾不得小手脏兮兮地糊泥镶土。拉了她就往外走,甄廷晖见崔嫣又是有什么举动只怕,她又像方才那样被一群刁民围攻了。非要跟着她一道过去。
队伍末段一名身着粗陋布衫的壮年男子见了甄廷晖离开大门口,立时出列,一双阴鸷得近乎怪异的三角眼尤其醒目,手移向腰间,朝突出的把柄形状握了一握,暗暗跟上前去,尾随于三人后面,步履稳沉却又悄无声息,似个有些道行功夫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能不能在今天00:00之前更出下一章……我绝对不是叫你等我
56
三人根本不曾察觉后头境况,前后及至后巷,远远一望,果真一名老迈妇人斜倚角落处,身下仅垫着一张破败凉席,旁边还有个混沌未开的小女娃蹲在旁边。
崔嫣与那男童一起将饼粮舀出来,陪了他一起予那老人与女娃就着干净水喂了些吃食,看两名老弱狼吞虎咽,心中难受,偏出来未带半个银钱,将耳上坠子与发间钗花摘下来塞入男童怀中,毕竟这些物什实在不值钱,又转头朝甄廷晖道:“少爷身上可带了银子?”
这偏街窄巷已成了一些逃荒百姓的暂时集聚地,一股熏熏恶臭,此时正横躺竖歪了几个人,有的眼尖,见来了个衣着精致的富家公子哥儿,已是蠢蠢欲动,眈眈放光,围拢有讨要之意,甄廷晖好容易赶走几个,又是扑上来两名,听崔嫣问话,犹自一边挥手赶人,一边烦躁不堪:“出来派个粮,又不是吃酒,带什么银子?你好了没,好了便快点走……”
半晌得不到回应,甄廷晖回头一瞄,见崔嫣已是垮足了脸,这才朝胸前一摸:“银子没带,带了张银票而已。”崔嫣见那票面数额并不小,也不敢随随便便接,甄廷晖却避开耳目,将那银票将那小男孩手上暗暗一塞,朝崔嫣道:“这回行了吧?”
崔嫣心想这笔钱在甄廷晖手上,指不定又是花在哪处风花之所,却能叫这一家三口支撑一段时日,这小孩儿难得懂事,心思也不浅,很会蘀祖母与妹妹谋算,收了这钱怕也存得住,不会胡乱摆弄,也就叫那男孩儿接了,叮嘱他切要好生保管,一点点分批兑换,不要入了他人眼,又叫他立时带了家人寻个干净客栈歇脚。
那男童年龄虽幼,竟比寻常的大孩子更懂事,怕也是一路经了风霜过来的,极通人情世故,朝崔嫣与甄廷晖一人磕了两个头,与最先开始的泼蛮截然两般,说话也不像没念过书的穷人家孩子,倒是个极感恩戴德的性子:“姑娘与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六必铭记于心,来日再报!”又移首瞄向甄廷晖,略一迟疑,道:“方才得罪了公子,小六向公子叩头认错!”说着又是多叩了一个响头。
这些灾民长得乌漆一抹黑,看上去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甄廷晖已记不得怎么被这小乞丐得罪过,又念着要离开,只随便答应一番,连连催促崔嫣,叫她快走。崔嫣由甄廷晖催了好几道,又确不好耽搁时光,同那男孩儿打了招呼,朝巷外走去。
二人还未出巷,只见得一名生得凶狠,块头壮实的男子正跨立前方,堵住口子,那一双三角眼竖在方阔脸上,恁是眼熟。
甄廷晖半刻不到已是明白过来,见男子大踏步上前逼来,没曾多犹豫便将崔嫣一推,低道:“快去喊人来!”
崔嫣那夜醉得稀里哗啦,根本不了现如今的利害,禁他一撞,并不及反应,再见前方那猛汉一掀衣腰,抽出一把匕首,这才醒悟过来,那汉子却早早跃至跟前,双臂一开,已捏住甄廷晖衣襟,将那小刀直直贴近他下盘。
甄廷晖慌中生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可知道我爹是谁?”
那汉子料得今日必定得手,了结任务,只嗤笑道:“自然知道!不就是个侍郎官儿而已,竟敢拆贵人的台子,同国舅爷对着干!甄家少爷,下辈子投胎再别摊上这么个不识时务的爹!”
甄廷晖这才晓得其人并非马逢贵唆使的打手,而是父亲官场的敌手所派。爹爹为钱氏一族倒台至关至重的人物,定是遭了钱鹏记恨,派人加害报复,顿心内叫苦不迭:“老爹啊老爹,你这回可是害死我了!儿子若今日命大没被这贼人加害,看你日后还成天骂我!”想虽是这么想,仍是拼足吃奶气力抓住那杀手劲腕,又朝崔嫣大吼一声:“还不去!”
崔嫣本是惊吓目瞪,得了这一声,撩开腿脚便朝巷外衙门奔去。那汉子眼疾手快,松了一只手去揪她,抓住一根袖管,扯得那薄袖裂撕开去,还是将她一把捉到手内,另只手尚牢牢抓了甄廷晖,力大如牛,宛若抓小鸡一般,一手一个,毫不漏网。正当得逞之际,顿觉腰上一疼,似有利刺入肉,十分钻心,低头一看,竟是名黑不溜秋的瘦矮小乞丐抱住自己在啃咬,顿转了身,使出十分的力气,一脚将他踢了一丈开外,怒道:“狗/日养的活腻了!”
崔嫣挣头一看,见小孩恰是小六,甫才承诺有恩必报,不消俄顷就兑了现,竟是个这样讲情义的孩子,看他本就身无多少肉,此下一摔,脑袋正撞到地上一处坑洼石坎,立时不省人事,鲜血横流,铺了满地,恐怕是活不成了,不禁心中大恸,失声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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