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一名年方十五六,形貌娟秀的婢子端了饭菜进来,道:“崔小姐,雪杏来伏侍您吃晚膳了。”
崔嫣瞟了一眼,
三餐一汤,珍珠鸡,奶汁鱼片,素炒肚丝,外加竹荪汤,全是自己喜欢吃的。
她不会认为这只是甄府厨子碰巧做出的菜式而已,“腾”一下站起身来,盯住那名唤雪杏的婢子:“你们老爷呢?”
雪杏低头道:“崔小姐还是先行用膳吧,您奔波大半宿,车马劳顿,从早上到如今,怕是还未有米粒下肚吧。”
崔嫣缓缓坐落,拿起牙著,蓦地开声:“小豆包还好吧……”
雪杏一愣,半晌才醒悟面前女子说的小豆包是何人,忙点头道:“先由府上的嬷嬷在看管着,之前已吃过奶水,又换了身干爽的衣裳,睡了一下午,好得很,若崔小姐不放心,小奴稍后再去看看。”
崔嫣摇了摇头。他纵是对自己再无情,也知道那个是他的血脉,怎会对小豆包不好?她夹了一块鱼片,放到嘴里,却味同嚼蜡,食不下咽。随便喝了半碗汤,吃了几口菜,便推了碗筷,不再用了。
雪杏被曹管家派来伺候着彭城来的崔氏小姐时前,也约莫听过几句,见她此刻面色不好,也不再强迫其吃,收拾一番便下去了,随后又端了桶盆棉帕来为她净身擦脸。
折腾了大半晌,雪杏拢了门帘踱出去,已是入夜时分。
崔嫣累极,终是倒于牙床上,沉沉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时,门闩咯吱轻微一响,来人撩了袍子,踏着沉沉脚步缓缓踱进绣阁。
榻上女子云鬓蓬乱,面颊粉红,侧卧一边,身子蜷作一团,仿似胞宫内的婴儿睡姿,很是楚楚娇弱,与白日时分的任性刁纵全然是两个人,梦中且还秀眉微蹙,并不开怀。
他静静坐于榻前,一只略糙的蒲手覆于她秀发上,爱抚须臾,见她身子一动,又抬了起来,缩回手去,半阖上眼,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榻上女子尚在眠中,檀口微撑,呓语了几句,又伸展了玉臂胡乱扭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却听她声音低低,喏道:“……世万……”
他将目光移过去,终忍不住俯了半边身子,拢近她。
她双目犹自紧阖,仍在睡眠乡,只不知在发什么梦,微一侧身,笋臂一伸,细嫩手掌恰恰扬起来,正甩触到他的腮上,不重不轻地发出“啪”一声,却又马上无辜至极地软软地放了下来,唇间又哼哼两声,背朝他,继续睡去了。
他面上略露一丝苦笑,抬了手抚了抚颌,将那薄毯替她拉了拉,立起身子,背转离去。
夜间闯客甫走,绣榻上人双睫一拍,徐徐睁开眸子,缓缓撑了身子坐起来,望向外间前后张闭半刻不到的门扇,面上神色似明非暗,不由躬起双膝,抱住了腿。
03、第一回
桃花吐蕊的季节是彭城的祭天日。
也是崔家老小携家拉口到城隍庙上香顺便踏青的日子。
而对于崔家大小姐崔嫣来讲,又是大病初愈后第一次出门。
其实崔家上下对于崔嫣的病情突然好转痊愈虽然很是惊讶,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崔员外除了这个缠绵病榻、拖拖拉拉逾十年的大女儿,还另外有三个小兔崽子,其中是崔嫣的二妹崔妙,三弟崔栋,四妹崔妤,又有一个随时火眼金睛提防着自己在外鬼混又防范着家产被妾室与庶子崔栋霸占的填房许崔氏,更有一个成日神神叨叨为了儿子跟自己唠叨个没完的小妾碧娘。
故此,对于崔嫣这个甫出生就死了生母,夹在弟妹之间的小病秧,崔老爷能做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崔嫣娘亲是崔员外结发嫡妻,可惜生产之前动了胎气,产厄足足两日,终是诞下先天不足的胎儿,撒手人寰。其后崔员外纳了同城许家庶女许氏为继室。许氏相貌平平,为人悍妒,性子好强,却家世富贵,娘家祖辈为京师皇商,也有在朝为官的眷戚,许氏之父这一分支后迁居彭城,在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许氏堂姐时为本朝当权派十三皇子宁王之正妃,倒是荣耀到顶之势。
许氏自嫁入崔家当继任主母,虽为人刁泼了些,但因身世使然,又是当家女眷,崔员外向来敬重忍让,从不与其冲突,只这许氏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即崔妙、崔妤,自己倒有些憋闷嫉妒,见着那妾室生的崔家独子崔栋一日一日长大,时时烦躁不安。
碧娘乃崔嫣娘亲的陪嫁丫鬟,生得有几分姿色,随自家小姐一同入崔府半年,便跟了崔员外,自夫人过世,还算待崔嫣亲厚,事事贴心招呼着,几年后自个儿生了儿子,毕竟有个亲疏之分,也不如往日那般亲密了。只知晓那填房奶奶许氏不贤,霸道专横,时不时欢喜找茬,虽不敢在明面儿上与其对争,但总在老爷面前扇枕头风兼哭哭啼啼,说生怕老爷去了以后自己母子遭人欺负。这几年崔栋慢慢长成人,又开始结交起嫡长闺女,以巴望着在家中攒些人脉。
这小崔嫣便是生在这么个环境当中。虽未曾受过什么磨折冷眼,但身边全无个血浓于水、真心实意的体己人儿,倒也无三分热气儿。有时见许氏差人送药材过来,或碧姨娘过来拉扯闲话,虽也不曾忘了自己,但终归只是为了场面,回去还是碰了自己儿女的手亲亲热热,时间久了便有点郁结于心,倒多少养成了点儿
伤春悲秋的性子,本就先天不足的孱弱身子愈发受损,仅身边养娘杨氏明白她心思,常好言相慰:“小姐勿忧,待得出嫁,有了疼你惜你的郎君,再有了自个儿的娃娃,好日子便来了。”
崔嫣尚三岁时与原彭城推官、后告老退职了的苏佑合之子苏鉴淳有婚约在身。彼时因苏崔两家老太爷尚在,素日交好,一时兴起,那苏家太爷便指了苏佑合怀孕五个月的媳妇儿滚圆肚皮捋胡笑说:“日后若是得子,便与你家中的女儿孙女儿结为秦晋,以续两家世代好合。”
崔嫣之父崔员外那时还未娶妻,更别提生育子嗣,但崔太爷也绝不含糊,连连应承,且还叫唤信物。也是巧合,待得那苏家嫡长孙苏鉴淳两岁时,崔员外娶妻生女,生了崔嫣,及至三岁,便备好庚帖,算是定下了这门亲事。
崔嫣每每听得杨氏这般说,心绪才稍微好转两分。
她十岁那年见过苏鉴淳一面,时值苏佑合携子上崔家给崔员外拜寿。
那日宾客齐聚,锣鼓丝乐,热闹十足。
崔嫣本在自个儿院子中,并不打算出去,一来未出阁的闺女儿抛头露面不讨父亲喜欢,二来那阵子本来就身子不爽利。正呆在窗棂下扶着腮帮子,听着外面的劈里啪啦的闹腾声,窗台下却露出个油滋滋、梳着羊角小辫儿、身穿大红薄袄的女童,笑着喊道:“初儿姐姐!”
崔嫣眉头一松,招了招手:“妙儿,快进来。”
崔妙身子一弓,猫着腰蹬蹬跑到门口推门进来,笑嘻嘻扑上前道:“姐姐跟妙儿一同出去玩儿吧。”
崔嫣笑了一笑,道:“你自个儿想出去玩就去玩呗,反正爹爹与母亲也不会责怪你,干嘛拉我一道儿?”崔妙眼珠子一转,小脚一踮,凑近姐姐耳珠,略带笑意地神神叨叨小声道:“苏家少爷来了,姐姐就不想去瞅瞅?”
崔妙向来人小鬼大,是家中的精灵豆儿,这日尤其兴奋,竟比崔嫣还要激动得多。
苏鉴淳的名字听过多次,但直到今儿真人驾临,崔嫣还是很好奇。终只是个小少女,忍不住心痒,捉了妹子的手便出了屋子。
俩枚小人儿到了前厅,已听得说笑喧哗之声,其间分明有爹爹的,有许氏的,也有不认识的。崔妙拉着姐姐的手躲在廊柱后头,指着一个身影,眼睛陡然放起亮,捂嘴喜道:
“瞧,初儿姐姐,那个就是苏鉴淳!”
崔嫣望过去,一个未足身量的小少年,还未束冠,两缕乌发放在胛胸前,豆青布绢圆领大袖衫,束着皂条软巾,容貌精致,鼻子眼睛长得想一块已经雕琢好的玉,身子听得直直,手背在后面,跟在爹爹苏佑合身边,没有半点随意,俨然似个小大人。
两姊妹看得有些发呆,许久都没讲话。这是俩人生平第一次见到同龄少年男子,还恁的漂亮。随后,崔妙扯扯崔嫣的袖子,低低说:“姐,把他叫过来,同他说说话吧。”
崔嫣啐一口道:“胡说。”崔妙嘻嘻一笑,迟疑须臾,道:“那我可跟姐夫去说话了。”说着,也不等崔嫣阻止,便如一只出谷放飞的展翅黄莺飞奔出去,两步跑到父母手边。
崔嫣一惊,缩回了身子,却又忍不住探出头去瞧。
只见那精怪伶俐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子已与那苏鉴淳正面而对,苏佑合面上慈蔼和善,笑得极是开怀,正瞧着崔妙,与崔氏夫妇询问,崔员外亦牵起女儿的小手,笑眯眯地一一应答,似在将崔妙引荐予苏家父子。
那崔妙年纪虽比崔嫣还要小个两三岁,初生牛犊却不怕虎,又是个骄纵坏了的,一双大眼直直盯着自家姐姐的未婚夫婿,唇角含笑,眸中泛光。苏鉴淳被面前小女娃看得有些脸红,不时转了头去,却又忍不住与其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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