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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当公爹妻 (忐忑辗转)


  走了人不干净,将崔妙推到养娘怀中,令带其出去。而杨氏则是哭得天崩地裂稀里哗啦,又是跺足又是捶床,好容易才被两名婢子拉了开。
  正当屋内人嘈嘈杂杂敲锣打鼓,给崔嫣擦臂的年轻小婢蓦地“啊”一声,立了身张皇道:“小姐……小姐……没死!”
  众人大惊,朝榻上望去,那赵秉川首当其冲,一下子如年轻了二十几岁,身子矫捷无比,宛如顽猴一般跳过去。甫断定的失救病者还未足一刻便活了过来,且两眼灼灼,面上的惨灰铁青都已消失,这是他为医几十载都未曾遇过的,也顾不上受旁人指摘自己断症失误,又开始施针掐穴起来,触碰之处,只惊觉这副身子的四肢躯干柔软不少。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刻,崔嫣悠悠长吐一口气,脸色更为好转,由婢子搀扶,竟能坐起了身子,倚靠床背上,将衾被往身上拢了拢,环视屋内一遭,朝杨氏伸了伸手。杨氏立马嚎哭一声,扑了上前抓住小姐的手,再也不放。
  崔嫣唇际略泛笑意,虽是甫死里逃生,却并无半点虚弱,仿似只是刚刚睡了个饱觉,在一干人的震惊下,轻缓道:“爹,女儿有点儿饿了。”


07、第五回

  外人都道是那赵秉川妙手回春,救回了崔家大姑娘。
  惟有崔嫣自个儿知道,那晚她果真是如赵秉川所说的“魂儿都已离了身子”。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彼时她真觉眼前所有光线顷刻一暗,一片乌漆抹黑,本就虚弱的身子宛若一抹风儿,轻飘飘浮上了半空,待有了三两分的意识,睁开眼,眸子前仿似蒙罩上一层釉过的薄暮,虽不清晰,却能真切看到一屋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兼之哭哭啼啼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病榻上肌肉萎靡,肢体僵结,五官变了形状的自己。
  这个是自己?
  原来死者是这幅模样,她捂住胸口,却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纵使不挨近不触碰,也觉得凉意袭人,冰冰硬硬,没有一点儿活气儿,宛如纸折成的一具假躯。
  她看得呆住,甚至顾不上惊惧自己已经“失魂落魄”。
  虽然自个拖累了家人许多年,虽然爹对自己不算亲热,许氏不是自个儿亲娘,但原来自个儿离世,他们也并不快活。再望向哭断了肠子的养娘杨氏,崔嫣突然对人间产生极大的眷念。
  若是自个有结实的身子骨儿,若是性子再活泼些再讨人喜欢些,也许家中人不会等到自己死了才不舍难弃、表露温情罢。
  她原先对于死这件事感受并不深,只觉花开一季,凋了便是凋了,今日不枯萎,明儿指不定也要被摘下,只盼着临死时不要遭太多病痛磨折。可这一刻,她却犹豫了。
  只是这么一瞬间的强烈的迟疑和悔恨,她的耳边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还愿不愿重新活一遭?”
  这声音似男非女,浑厚沧桑,却又温和潺潺。
  这话让崔嫣从满腹的悲怅中醒转,甚至管不了同自己说话的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犹豫太久,想要张嘴回答,发现半个音都发不出来,但肚子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却如飘荡出来:
  “我——愿——意。”
  那声音又道:“你家祖辈广善厚德,积下因缘,故赐你这一代两条重生再世之命,第一条命已返还予你家,如今便是你这条了。”
  她一怔,还未琢磨清楚这话意思,身子仿佛一箭穿心,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般,激烈晃了两晃,一下子跌了下去,撞进了自己的肉躯中。
  她知道,这是她第二回性命。不管是谁给的。
  
  崔家大小姐大病一场,来势汹汹,崔家以为是熬不过去了,连棺柩后事都备置齐整了,可幸小妮子一口气儿又悠了回来,一夜之间,由死复生,甫一睁眼,便似痊愈,竟还咕咕喝了小半碗白稀粥,接着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这神迹一般的事情渐渐传至彭城,叫人啧啧称奇。祭天日一到,便跟着崔家上下出门踏青,顺便去城隍庙祈福。
  本来崔员外是想叫着闺女儿迟些日子再出门的,怕又不小心禁了风寒,酿成大祸。可崔嫣却笑说:“已是阳春之月,日头渐高,如今养娘睡在我隔壁,连我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女儿再不会像以前那般弱不堪风了。”
  杨氏点头附和,崔员外也只好应承。他暗察这女儿自打身子康复之后,连性子也变了不少,虽没有二闺女崔妙那般聒噪,但时常主动与旁人讲话,交谈之间,面上时有笑意,还多了些女儿家的小举止,不再似昔日那般木木呆呆。
  是日天气甚好,崔嫣随父亲、许氏、崔妙两姊妹、崔栋以及碧娘分别两辆登了驴车往城隍庙辕轮滚滚地奔去。
  甫下车,小婵举了油纸伞替崔嫣遮好顶,跟于崔员外等人身后缓缓进了庙宇之内,先入寝殿拜了城隍老爷与城隍夫人,又三两散开,各自巡游起来。
  彭城内的城隍庙乃城内百姓于祭天日的主要去处,每值这几日,庙外一条街都是小贩走卒、杂耍班子云集,热闹非凡,域外境内的新奇货色都拉了出来集中一块儿,勾引了不少难得出来放风的闺秀公子哥儿。
  崔嫣同父亲知会了一声,得了许可,与小婵一道去庙内的湖心亭与九曲廊转悠了一圈儿,待足下有些乏了,才歇住,在庙内天井拣了块干净的遮阴处坐下来。
  正歇得正好,碎步渐近,崔嫣循声一望,是二妹崔妙。
  小婵容色一怔,低头看了眼大小姐,却见她面色淡然,并无起伏。崔妙过来,手中拿了两串捏得活灵活现、五颜六色的泥糖人,一支递予崔嫣,轻轻道:“我方才在外头买的,特地给姐姐买了一支,看姐姐喜欢不喜欢。”
  小婵脱口道:“这东西脏,小姐吃不得,仔细又染了病。”
  崔嫣却接过那糖人,拿在手中,道:“多谢妹妹。”崔妙神色凝结,一手捏衣角,蹬蹬跑至崔嫣身边坐下,低声道:“姐姐……可还是在气我?”
  小婵背过脸去,心内暗呸一口,轻哼一声。崔嫣笑笑,摇头
  道:“妹子说哪里的话,自家姊妹,有什么隔夜仇,何况我身子初愈,禁不得气的。”语气淡淡顺顺,毫不磕巴,透出些调谑之意,也不似违心之语。
  崔妙一个恍惚,仔细端量起姐姐,此刻面上光华万千,粉颊透红,肌肤都丰盈了起来,连原先枯稀的发丝这一两个月似乎都新生出不少,且又黑又亮,眉眼一颦一笑中多了几分俏丽,竟是昔日绝没有的,此刻光滑螓首上微微沁出几滴细汗,倒显得愈发生机勃发,好不妩媚。这哪里像是那个唯诺孱弱的姐姐?分明便是个健康爽利的美佳人,一时之间,胸腹之中攒下的千万歉语疚言都不翼而飞,并非别的,而是只觉面前人压根儿不需要自己安慰,可有些话,不吐又不快,毕竟是心中的包袱。沉默了良久,崔妙才复开声,喃喃试探道:“待得姐姐病一好,便要出嫁了罢。”
  小婵本就是个泼辣直性子,窝着一肚子气过了好几月,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便一口气儿冲上喉间,忍不住酸道:“大小姐身子康复,马上便要嫁于如意郎君,二姑娘该是高兴才对,怎好像不大乐呵似的。”
  崔妙脸上一讪,却并无反驳,银牙咬得咯咯直响,末了才仰了头朝小婵斥道:“我与姐姐讲话,容得下你这个下人在旁边叽歪没完吗?你且先下去,稍后再唤你来。”
  崔妙叹口薄气,并无半点责怪怨怼,只轻道:“花灯会那日之事,小婵也在场,如今你又何必赶她下去?”
  一听“花灯会”三字,崔妙便又是目色一闪,唇色惨淡。崔嫣见状,也并不多绕圈子逗弄她了,道:“嫁人,我自是要嫁的,可嫁的却并不一定是苏鉴淳,天下也并非只有一个苏鉴淳可以嫁。”
  崔妙面肌一动,却仿似松弛了一些,呆呆望住姐姐,道:“初儿姐姐……不嫁苏哥哥……那嫁谁?”
  苏哥哥,苏哥哥,你且都已叫唤得这般亲热了,我日后又岂愿做丈夫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幽怨闺妇?崔嫣许久未曾抑郁,这刻却有些萧瑟。
  两月前的元宵节,她并不想出去,可她知道崔妙要出外逛花灯会,蓦地心内添了点莫名心思,总觉得有点异样,虽是尽力压抑着,可偏偏又有个声音在叫嚣,欲要冲破那个按捺了多时的心魔。于是,她拉了小婵一道出去。
  漫天胡地都是五颜六色、缤纷璨目的花灯,小婵予她买了一柄小小巧巧的宫灯模样的莲花灯,她拎在手中,面上浮起许久未发的笑。人潮汹涌中,她一抬头,一转眼,见到
  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白色棉袍、顶束玉冠的风雅少年与一名身着银红云缎披袄的豆蔻少女一人手提一个花灯,并肩而行,面上净是笑意盈盈,那少年的目光几乎未曾偏离身边人,时不时伸了手去拢一拢少女肩上的披风,免得夜风灌了进来。
  不知不觉,崔嫣的步伐便跟上了他们。彼时心绪如何,她时过境迁才好去细析。
  现在想来,苏鉴淳之于她来讲,不过是一个匆匆见过两次面,连话都没说一句的男子,说有多深厚的感情,倒不会,更谈不上拈酸吃醋,只是人便是这样,当时当地却死活在牛角尖里打转,埋在心内不想将它挖出来的隐疤咻地一下子撕裂,三弟崔栋那日的话劈里啪啦又一下子在她脑海里作响,她着了魔似的,偏想看看他与二妹究竟已到了何种地步。其实如今想来,何尝又不是骨子里隐藏的一股恶趣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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