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眼眶微微发热。
薛英抱起了飞奔而来的小鸦儿,对着善水点头微笑。但是善水很快就觉察到,她的兄长,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之后该有的喜悦,并且看起来,他的到来,和霍世钧也没有半点关系。他的笑容有些勉强,目光有时候甚至躲开她的注视。
如果和霍世钧无关,那么他不辞万里之遥,又在海上颠簸多日,最后终于找到了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哥哥……”她将兄长带到自己的住处后,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薛英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改年号了。到了明年,就是天兴一年。”
“皇上……”善水惊呆了。
“皇上带了平中王(霍世琰)御驾亲征,起初大军士气高昂,打了几次胜仗,夺回数个兴庆府原本丢掉的失地,不想在鹿延一仗时,遭遇了伏兵,皇上身下战马失蹄,竟致跌下马去扑于石上折断胸骨,半月后驾崩。西羌人趁势反攻,大军扑压而来,占领了兴庆府,立刻死攻天门关,守关的将领苦守一个月,向安阳王求助,安阳王那是在北线也被哒坦人缠住无法调回兵力,待派兵来时,已是晚了,守关官兵久等援军不到,最后被攻破,西羌人入关再无阻拦,东进取道围攻洛京。恰那时,北线安阳王因调了兵力救天门关,不敌哒坦,被迫南退,更无力援救洛京,最后一路退到了金京……”
薛英的神情里,渐渐地,充满了浓重的悲哀,“洛京最后被合围,城内军民同仇敌忾,苦苦守城半个月后,终因得不到后援,从北门被攻破……十数位不愿逃离的文官与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和百姓最后一道战死在城头……”
善水怔怔望着对面的兄长,期盼他到最后对自己说,他不过是在吓唬她,跟她开个玩笑而已。洛京还好,她的亲人还好,还有她的儿子……但是他却没有,残忍而恐怖的话,继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像刀一样,重重地刺过她的耳鼓。
“我那时候,正随安阳王的大军退到了金州。消息传来的时候,举城悲鸣……”
薛英的眼中,隐隐也有泪光浮动,“我听说,城里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被杀死的军民尸身堆满了四壁城墙,西羌人驱使百姓们抬出城去,随意丢弃……”
善水已经僵硬,唯独只有热泪还能滚滚而下。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是五个月前。
那时候,霍世钧正在北上疾驰的马背之上——而大元丢掉了北方的半壁江山,连同它的心脏。一个月后,退至金州的霍世瑜在百官拥立之下,继承帝位,改年号天兴,时年二十八岁。
新帝登基之后,立刻发起一场北上光复洛京的战事,却被西羌与哒坦联军所阻,最后铩羽而归。
~~
时光倒流,如果霍世钧当时做的是另一种选择,那么现在会是一种什么局面?
就像没人能预先知道洛京的倾覆一样,也没人能预先向他保证他生产的妻子能平安无恙。
他全了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情。同时,一座见证了数百年庄严的帝都也遭倾覆。
情意乎?罪愆乎?
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
却说,这一场倾城之祸发生的时候,正值景佑二十六的春。
白日里,洛京城刚刚下过一阵酥润春雨,深巷阔道、杏粉梨白,迷蒙妩媚得就像薛笠此刻画笔下的这幅尚未干透的点彩水墨长卷。
他已经数年没见爱女了。就像每一个深沉的父亲一样,他早习惯把对女儿的想念压在心底,面上从不露出半分。哪怕是妻子文氏略带伤感地提起善水时,他也只是无谓般地咳嗽一声,把话题引到别的上头去。唯一叫他感到欣慰的是,曾经被他断定此生混到老死的儿子,终于有了出息,带着媳妇和儿女,阖家到金州任职。
“看看,咱们儿子现在能干又勤勉。他这是在做给你看,谁叫你从前总看扁他呢——”
每当文氏这样调侃他的时候,他便好脾气地笑笑,不和妻子争辩。
等到他能看到他的女婿与女儿回来的那天,他便辞去这不咸不淡的官儿,携了老妻,担了清风归居他的故乡越地,那个烟雨蚕桑之地,才是他的终老之处。
他在睡前的时候,心里再一次这样想。那一夜的梦里,是一个刻苦读书,一心报效家国的少年背影,瘦弱,却意气风华。他在梦中笑了下。
这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是在黎明的时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号声给惊醒的。
那是管家薛宁的声音。
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到薛宁发出这样尖锐而惊惧的声音——不好了,北蛮就要抵达洛京开始攻城了!
大元的子民,把疆域外与自己世代缠斗的西北诸国都统称为北蛮。因为大元的土地太肥美,物产太丰沃,所以世世代代,那些无法拥有这些天然所属的人们,只要有这种能力,永远就都不会停歇觊觎和掠夺的那颗心。
~~
薛笠很快就知道了,这些即将到达准备攻城的“北蛮”,是西羌人。
这是一支由三千人组成的精锐铁骑。在大军攻破天门关后,他们就绕过了挡在洛京前的十几座城池,翻山涉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扑洛京。
天门关失守的消息,还没传到洛京的时候,这一支铁骑就已经到了。
侵略者的到来,就像远远逼近的洪水,当它出现在你的视线中时,你还能凭了本能返身没命地跑,但不管你怎么跑,必定已经无法逃离它在身后的咆哮追逐与吞噬了。
~~
景佑帝率着武官离京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的。所以他只命内阁两相监国,剩下的具备战斗力的,只有五城兵马司不到两千的人,其余的,就是朝廷的文臣和百姓了。
满城的人,在这个尚睡意惺忪的破晓时分,被城门外响起的厮杀之声惊醒,仓皇不知何故,纷纷起身奔走相问,。
天亮的时候,三千铁骑已经到达北城。北墙的三座城门紧闭。东西两侧的各三座城门,也已关闭,脚快一些的话,还能从唯一还开着的南正中城门逃出。再慢一些,很有可能就会被关在这座围城中了。
“老爷,你还等什么!快跑吧!皇上驾崩了!天门关失守了!无数朝官都已经弃城逃出去了!听说就连两位内相也走了!北城门不过由五城兵马司的将士守着!你和夫人也快走!没有马车,我就是背,也要背着你走!”
薛家的仆从早已鸟兽般散尽,薛宁拼命拍打薛笠书房的房门,嘶声力竭地吼叫。
薛家确实已经没有马车了。洛京官员府邸中用于拖载出入的马匹,已经尽数被征用了。
书房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薛笠身穿整齐官服,手执那把常年被他挂墙上成了死饰的长剑,面对他的老妻,唤了她的名,道:“长秀,旁人走尽,我也不会走。这是我大元的帝都,岂能拱手让给蛮人?我去北城门,与将士一道守城,等着援军到来。你快随了薛宁走!”
文氏匆忙间,已经收拾了些细软,胡乱裹成一团抱在怀中。此刻那包裹噗地一声落地。
她怔怔望着自己共枕了半辈子,一起生儿育女的丈夫。这一刻的他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眼中慢慢地流出了泪水。
“符春,”她唤他的字,慢慢道,“你若想去,去便是,我不会拦你。只我告诉你,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虽不会随你到城墙,却会坐在家中等你回。你若不回,我便随你而去。”
薛笠凝视着她,拔剑而出,长啸一声,哈哈笑道:“好,好!生同衾,死同穴。我薛笠此生得你相伴,死而无憾了!”说罢用力拥抱文氏,在她垂泪回望中,大步而去。
~~
与此同时,平日原本寂整的永定王府,也在这个黎明时分,混乱成了一团。
本来再过几天,就是叶明华的寿日了,小仰贤甚至已经和红英嬷嬷约好,他要和她一道给自己的祖母做一碗寿面。虽则自古便有君子远庖厨的教训,但面对小孙子这样的拳拳之心,谁又能忍心拒绝?叶明华自然喜笑颜开,等着吃完这顿寿面,她就把他送往他的父母身边。
但是就在这个黎明时分,天却突然变了。
一直深居简出的霍熙玉,冲出了她居住的玲珑山房,牵出王府剩下的两匹马中的一匹,骑了上去,命人打开常年闭合的王府正门,像发疯一样地冲了出去。
黎明的寂静早已被打破,帝都的百姓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此刻街道之上,到处是往南城门奔逃而去的潮涌之人。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像瘟疫一样地四处蔓延,如狼似虎的西羌铁骑正从北边围城。他们知道,南城门之所以还开着一扇,是因为这个城市中,有些高高在上的人还没走尽。一旦人都走光,门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紧闭。所以他们呼儿唤女,用尽了全力,凭着两条腿与围城和运气赛跑着。
这浩浩荡荡往南而去的人流中,唯独霍熙玉的一骑却往城东飞快而去,十分扎眼,路上之人纷纷闪避,对着绝尘而去的快马背影狠狠呸了一声。
春晖门附近的张家,此刻也早没了平日的宁静。张若瑶多年前便嫁人了,丈夫是个出身小门户的武官,去年被放外地做官,张若瑶跟了去,因公婆都已去世,便将四岁的大女儿托给父母照料。张青抱了因惧哭了出来的外孙女,大步往外而去,身后张夫人匆匆跟着,忍不住埋怨道:“谁像你这么老实,朝廷说征马,你就把家里的马全都让人牵走了!如今好了,那些以前还偷留马匹的人家,早就套了马车赶出城了。两条腿能跑到哪里去?怕是没到南城,门就已经关了。咱们两把老骨头,怎么着也算了,就是可怜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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