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弟子斗胆相劝:先生困于形貌,主君恶先生其外,而不识金玉其内;弟子则拘于性别,天下大贤闻风而避。然形貌性别,皆为父母所赐,造化使然,弟子不敢有所怨愤,只能警惕自省,用百倍之功弥补先天之缺。弟子欲以一已之力力挽狂澜,拯倾颓之社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女主临朝,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纵九死而不悔。梓坤为表明心志,断发立誓,十年之内不言婚姻,天下不平,绝不成家。梓坤一介女流尚有如此决心,先生有何惧哉!万望先生勿因一时挫折而自弃鲲鹏之志。不肖弟子陈梓坤再度遥拜,临别之时,泣涕如雨,不知所云。”
崔博陵连读三遍,再伸手抚着那几乎与自己等身的一摞新书,心中波澜起伏。他喃喃自语:“想不到我半生穷愁潦倒,竟遇到这等聪敏伶俐善解人意之徒。只是你为何是……”言语至此,他突然又想到陈梓坤信中所言:先生困于形貌,弟子拘于性别……他硬生生的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酸楚。他怪世人只以相貌判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就因为她是女儿之身,就能轻易的否决她的雄才大略吗?何况她已断发明志,十年之内不言婚姻,一个女子敢拿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来豪赌,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他不停的在屋中踱着步子,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夜,崔家书房里的灯直亮到半夜方灭。
萧家院落里,则又是另一番情景。陈梓坤写给萧舜钦的信中只有一首诗和寥寥几句话。
和清月吟
……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士有百行千路宽,女惟四德三从窄
时人不解其中意,唯作春花秋月恨。
幽燕游侠偶过此,一时惊作天人语。
借君遗墨抒胸臆,壮志难酬倚危栏。
尚古学彻黄金台,曾掷千金买马骨。
只因造化错红颜,不及商纣有比干。
空以明君漫自许,枉于后人作笑谈。
慕君亦有侬唱和,他年感余知是谁?
另附:闻得明日乃令堂忌日,不能面祭,唯以此诗寄之。另刻《谢氏文集》数套,已至君家。我将于明日启程,将在野人渡西南明月洲停泊一夜。陈梓坤遥拜先生。
萧舜钦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信笺和诗集,目光幽深莫测。
……
第二日,陈梓坤一行悄悄分作三拨,另外两拨走陆路,陈梓坤和文杰带着一十几个亲卫则沿水路回去。
众人将走未走之时,就见陈剑面带的惊喜进来禀报:“殿下,崔先生来了!”
陈梓坤虽然心中早有预料,面上仍是万分惊喜的迎了上去,朝崔博陵深深一拜:“先生在上,受弟子一拜。”
崔博陵正色道:“不,殿下请受臣一拜。”
陈梓坤急忙虚扶一把,郑重说道:“先生,梓坤早就决定,若能请得动两位大贤出山,必以师礼相待,王言如纶,梓坤岂能食言而肥。望先生万勿推脱。”崔博陵呵呵一笑,心中又是一阵触动。
陈剑等人忙端上茶点,两人稍事寒暄,陈梓坤见他眉间略有隐忧,便温声问道:“先生可是忧心家人?我可让商队护送尊亲秘密入陈,就是不知道尊亲可否舍得离开故乡?”
崔博陵闻言不禁眉目舒展:“姨母是随性之人,应当无妨。”
“好,先生,事不宜迟,咱们边走边谈如何?”崔博陵微笑点头。
一群侍卫簇拥着两人上了马车朝野人渡而去。临走之时,崔博陵朝萧家别院看了一眼,幽幽叹道:“公琰当真是谁也不见?”
陈梓坤略带遗憾的答道:“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无奈先生是淡泊之人,不肯入世。幸好得遇先生,才不枉了此行。”
崔博陵摇头深深一叹:“不必忧心,此次不行,还有下次,我以后定当竭力劝说公琰。他毕竟和我不同,我乃是崔家远支,无人理会。他可是萧相国嫡孙,眼下虽然自我放逐在外,可毕竟血浓于水。”陈梓坤目光微闪,笑而不语。她暗暗压下心中的遗憾,转而和崔博陵天南海北的谈论起来。
一行人顺利到达野人渡,陆续登船。大船缓缓离岸,驶入了烟波浩淼的玉河。陈梓坤命人摆上酒菜,叫上文杰,三人围拢而坐,陈梓坤先将陈国的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和粉饰。崔博陵边听边点头,时不时的插问一句。他虽然对列国局势均有研究,但毕竟没有梓坤所说的深入。
陈梓坤缓缓说道:“先生也看到了,陈国根基薄弱,又居四战之地,战事繁多,国力多年不振。国内无大贤襄助,父王和朝中大臣有心无力。以后,陈国当举国跟从先生。”
崔博陵肃然拱手:“我自当竭力而为,容我好好思索,拟一个章程出来。”
陈梓坤忙摆手笑道:“不急,先生慢慢想就是。”
陈梓坤一行人刚走没多久,萧舜钦从书房款步走出。他微微抬眼看了外出刚回的乐山一眼,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真走了?”
乐山笑道:“真走了,房子都退了。崔先生也跟着去了。”
萧舜钦倒没感到多少意外:“他去倒是意料之中。对了,外面是什么情形?有无官府的人来追查?”
乐山挠挠头一脸疑惑的说道:“前天有过一拨,但是不知怎地从昨天开始,那拨人就不见了。今早我去置办物事,结果在南市看到一个缉拿罪犯的告示。”
“她的?”
“哦不不,不是她,画的是一个瘸子,说是此人偷了晋国王宫的巨宝逃脱在外,谁能擒拿此人,送到晋国商行当场赏赐千金。这下,众人都疯了,已经有十几个瘸子被误送到商行了。”
“扑哧。”一旁的乐水忍俊不禁。
萧舜钦的嘴角也随之微微上扬,果然是一点亏都不吃,临走时还不忘反咬一口。
时间缓缓流逝,白日逝去,红轮西坠,晚风乍起,吹得满川枯黄的芦苇簌簌作响。
陈梓坤迎风而立,站在船头,遥看长河落日。
陈剑上前问道:“殿下,前面就是明月州,要不要在此停泊?”
陈梓坤挥手说道:“停泊一夜,明早开船。”
“遵令。”
当晚,大船在明月洲靠岸停泊。
次日清晨,陈梓坤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扬手下令:“开船!”
“开船——”一声命令传下,大船扬帆而去。
文杰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笑着说道:“微臣陪殿下下盘棋如何?”
陈梓坤一挥手:“不下,陈光过来,你命人准备烧鸡、烤肉、烤鱼,搬三坛陈酒,我与先生喝个痛快!”她的习惯跟父亲相似,心情好时,吃肉喝酒。心情不佳,喝酒吃肉。
陈光忙不迭的带人下去准备。
就在这时,忽然有船工高呼道:“殿下,有一艘民船一直在向我们靠近。要不要吹号警示?”陈梓坤站在船头,手搭凉棚向朝东方望去。只见一只小舟从东方天际遥遥驶来。朝阳的光芒将她的双眼刺得隐隐作痛。
崔博陵闻声出来,他定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纵声大笑:“哈哈,是公琰追来了!”
“真的是萧先生吗?”文杰激动的挤出人群向东看去。
陈梓坤的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来下了,她暗暗叹道:“他到底还是来了!
☆、30第三十章陈信问贤
萧舜钦的小船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缓缓靠近大船,船工忙搭上跳板,让主仆三人上船。原来的小船则被拴在大船后头随行。
萧舜钦因为昨日祭奠母亲,今日仍是一袭孝衣,一头黑发亦用白色丝带束起,正个人愈发显得风神秀异。陈梓坤特地进舱换了一身最淡的衣衫,再出来与他相见。
她深深一拜,一脸激动的说道:“先生能来,真是让梓坤激动难言。”
萧舜钦拱手还礼,坦然一笑:“在下此次赶来,一是为子行(崔博陵的字)兄践行,二是顺路搭殿下的船到陈国一游。”
陈梓坤不急不恼,颇为大度的一笑:“那好,我定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先生。”
侍女迈着一溜碎步进来上茶,四人环案而坐。
萧舜钦抿了一口茶,缓缓说出一句让陈梓坤震惊的话:“殿下,可知道天下格局将有大变?”
“何以见得?”陈梓坤放下茶杯,看着萧舜钦疑惑的问道。
萧舜钦不急不忙的答道:“我上船时刚得到消息,魏文王身患重病,立第三子刘昂为太子。”
“什么?公琰所言当真?”陈梓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崔博陵率先惊讶的问出声来。
萧舜钦神色肃穆的点点头。
崔博陵拍案叹道:“魏文王奈何聪明一世糊涂之时?他立谁不好,偏立刘昂为太子?唉……”
陈梓坤出言诱导:“崔先生为何这般说,我听说魏文王所生九子全都聪明过人。”
崔博陵慨然说道:“你有所不知,那刘昂我曾在书院见过几次,此人虽勇武过人,但志大才疏,目空一切。据说他曾多次建言文王扫灭其他三国,一统天下。文王拒不采纳,他为此颇有看法。他若继承大位,天下从此再无安宁!我为殿下制定的国策,也要应时而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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