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纱缦被风吹得四散飘荡,曳地成缕。含元殿外时时有惊慌的脚步声响起,宫女的哭喊声压在嗓子眼里,更添恐怖凄惶。
未央静坐在高椅之上,金丝楠木的扶手,摸起来分外温润凉滑,连指尖都染上了淡淡暗香。
这是父皇生前,惯常所用的座椅。未央忍不住想用脸贴在上面,轻轻摩擎着,宛如多年前,她向父皇撒娇一般。半明半暗中,她轻轻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坐正了身子。
窗外火舌更浓,绛雪殿的方向,隐约有女子的哭喊声,映着黄昏的天色,分外阴冷凄厉。
未央微微皱眉,随即,眼中闪过无动于衷的冷光。
善恶到头,终有此报。
“未央公主……”有人隔着殿门在喊。
未央恍若未觉,任凭来人先是小声呼唤,随后便叩起门扉,最后变为用力敲门。
“未央公主,开门啊……”
“公主快出来……燮国人马上就要打过来啦!”
在外呼喊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还有宦官不男不女的阴柔嗓音。
未央冷冷一笑,看向桌上一个锦绣小包袱。这些人关心的,并非是自己,而是这包袱中的物件。
烟尘越发浓重,从只露一条缝的窗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火光映照在窗纱上,吞吐飞腾,好似要将一切都吞没。
真的该走了。未央凝视着含元殿内的一点一滴,每一件摆设,都仿佛凝聚着父皇温柔和煦的目光。
父皇……她泪盈于睫了。
她的父皇嘉帝,沉毅温和,却又聪慧贤明,即使是在天朝历代皇帝中,也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只可惜,父皇出生时,正逢狄人侵入京城,兵荒马乱中,只有他一个皇子幸存下来,却也落下了寒毒入骨之症,自小就身体虚弱。
这样一位父皇,却承担起了中兴的大任,当政十几年间,社稷兴盛,百姓称颂。
然而骨中之寒终究无法可治,她十岁生日刚过,父皇便因病体不支,英年早逝。
未央回忆起父皇的音容笑貌,珠泪滴滴落下,往事有如尘烟,从眼前悄然流过……
父皇一去,幼小的自己,好似觉得连天都崩塌下来,只是她未曾料到,这不过是灾难与祸劫的开始。
未等父皇入殓,有一位宫装贵妇便车驾煊赫,浩浩荡荡闯入宫来。
她黛眉描得精细,眼中并无哀色,虽然换了素服,头上仍是珠光宝气,见了几位重臣,笑意更是媚人。
当时的自己,只是从母后与其他妃子的低语中,才隐约得知,她是父皇唯一的亲姐,昭宁公主。
未央虽然小,却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位姑母。
大人们提起这位昭宁公主,神情颇可玩味,关于她,似乎有说不尽的流言与忌讳。
幼小的自己,还记得陈妃挑起眉头,不屑道:“她真把自己当成摄政长公主了?居然这么大模大样地插手皇嗣人选!”
未央人小,清楚地看到,当时陈妃娘娘虽然口气鄙薄,,却已是气得胸口起伏,搂着淮皇弟的双臂也在簌簌发抖。
随后大人们开始不断地争吵,朝室上气氛十分吓人,自己曾经偷偷躲在太和殿的屏风后听着,被吓得僵在了那里
陈妃娘娘双目亮得吓人,抱紧了自己所生的淮皇子,浑身都在颤抖,“你们不能这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她死死盯住那位昭宁公主,“先帝并无遗诏,你凭什么决定立谁为嗣?!”
她激动已极,环视四周,大臣们站在远远的阶下,左右宗亲们的目光都不看向她。
未央当时觉得,陈妃娘娘,好似站在一块孤木之上,四周都是滔滔海水,要将她缓缓淹没。这般的孤单无依。
未央看到自己的母后坐在上首,她的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仿佛疲惫已极,她的柔声细语,几乎要淹没在众人的窃窃声中,“先帝骤然驾崩,这是谁也料不到的事。但他生前,一直很爱重淮皇子”
“皇嫂。”昭宁公主亲密地喊着,却是截断了她的话,“皇弟是个心善温和的人,对每个孩子都是极为疼惜的。”
她旁若无人地朝着右侧下首,那个身着暗紫宫装的女子微微一笑,“琴妃所出的颖皇子,虽然才三岁,却也很得皇弟疼爱呢。”
你又不在宫中,凭什么说得好似亲眼见过一样!未央心中忿忿想道。
琴妃低着头,丝毫不敢抬起,她深深裣衽,“一切全凭长公主殿下做主了。”
陈妃性子刚烈,当场就大怒,“这上头还坐着皇后娘娘呢,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琴妃被她一喝,吓得抱住颖皇子就哭了起来,顿时殿中又是哭号声,又是劝阻声,顿时乱成一团,谁也没有再看嘉帝的棺木一眼。
白绫在头顶来回飘荡,宛如幽魂在冷冷看着这一切,满殿嘈杂,人人眼中闪着不同的光芒。
这一切,都让未央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她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后来的几次廷议,未央没再敢去偷看,只是母后一次比一次回来得晚,面色也一次比一次沉重。她抚摸着未央的头,缓缓道:“你父皇去得太过突然,但他确实是有意把淮皇子作为继承人,只是他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
最后说不下去了,只是默默整理着女儿的衣衫,心中却越发沉重。
未央知道,在宫廷中,琴妃可算出身低微,她原本只是乐女,尤其善弹琵琶,到动情处能使全场哭泣,所以嘉帝对她颇为怜爱。
陈妃的父亲虽然不是高官,却也是饱读诗书的编修,她亲自教授淮皇子诗书,淮皇子也非常聪慧,三岁能背诵四书,六岁竟能写些言之有物的小文章了,嘉帝看在眼里,是真正把他当继承人来栽培的。
未央不禁问道:“为何昭宁公主要选颖皇弟,而不是淮皇弟呢?”
皇后默然,半晌才道:“因为淮皇子和你一样,已经十岁了,小大人一般,很是机灵……而颖皇子才三岁,什么都不懂,他的母妃又全无娘家可以依仗。”
这样的孩童,才适合做傀儡,方便昭宁公主摆弄。
未央并不愚蠢,心念一转,已经想到了这点。
“难道就由着昭宁公主决定吗?母后您也要拿出正宫皇后的气势来!”
未央有些义愤填膺了。
皇后露出一丝苦笑,“昭宁公主早年称病离开宫廷,其实是被皇上变相驱离,但数年后,她居然下嫁给了石秀的长子,手中立刻便握有两州,这么多年来,她与其他世家大阀来往密切,一呼之下,竟然有很多人应承。”
皇后叹了一声,虽然愤怒,却难掩疲惫,“她这是筹划了许久,有备而来啊!”
未央看着母后烦恼,却也无法可想,蓦然,她脑海中灵光一现,“可以请萧伯伯来帮忙吗?”
“你是说清远郡王吗?”皇后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他收到消息,正从封地赶来……清远郡王虽然名满天下,却毕竟是外臣。”她叹了一声,有些顾虑,对着女儿也无法明说。
嘉帝还在襁褓中,正逢天下大乱,萧策起兵勤王,又筹建新军,将狄人驱逐出中原,功在社稷,可说是真正的擎天第一人。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丝毫不曾恋栈高位,嘉帝亲政后,他立刻奉还大政,回到自己的封地上,从此很少回到京城。
萧策克己甚严,并不想让人说他背后操纵朝局,所以非诏绝不入京,他离开朝中已经十年,又是外臣的身份,他若是有所偏向,只怕更会惹人非议。
在立皇嗣上,他真能争过嘉帝唯一的胞姐吗?皇后并不看好这位刚直不阿的郡王。
萧策回京的那一日,未央忍不住,又偷偷去看了。
箫策年轻时是芝兰玉树般的美男子,如今虽然两鬓微霜,却仍是仪态不凡,让人见而忘俗。
“真是好久不见哪!”
昭宁公主含笑说道,未央从侧旁偷眼,只觉得她虽然笑靥如花,眼中却闪着寒芒。
萧策微微一礼,并不愿正眼看她。
朝堂上又热闹起来,一片争吵喧哗中,只有萧策一人,对着嘉帝的灵柩,陷入了深深的哀痛之中未央甚至看到,他的眼中,闪着泪光。
“淮皇子虽然在文才上有所进益,但他身体却也有些赢弱,皇弟就是因这个原因而去了,我身为长公主,当然不希望重蹈覆辙。”昭宁公主说得义正词严,一旁宗室们竟也频频点头。
未央皱起了眉头,大人们吵闹的虽然她并不全懂,淮皇弟的身体,她还是有数的他由于母妃的关系,偏于文事,加上性情沉静,并不爱动,小孩子又容易感染风寒,所以难免病了几场。
他的体质,并不能算好,但与父王那种难断病根的顽症比起来,根本是天差地别。
昭宁公主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但偏偏谁也不能反驳嘉帝因为身体虚弱而逝,棺木还在这里放着呢!
萧策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见一旁琴妃忽然越众而出,到了他跟前,不由分说地,竟跪下欲行大礼。
萧策慌忙躲开,琴妃却不管不顾,执意要拉了走路都有些踉跄的颖皇子来拜见“萧世伯”。
颖皇子虽然小,却也嘴甜乖巧,萧策对着这小小孩童,一时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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