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回忆了一会儿,半晌道:“大约是叫什么玉的?她没有随那些小尼姑一道走么?”
惜春点点头:“正是她,叫妙玉的那位。说起来她也是个妙人,咱们家败了后,罪不责其身,却不肯离开,说是守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太太原先就很是赞她,听了这个缘故后更是看重了。”
李纨笑道:“如此说来,又是个未卜先知的。你和她很要好么?”
惜春道:“不过说得上几句话罢了,她目下无尘,难得有交好之人。原先宝姑娘和二嫂嫂还能在她那里讨杯茶喝,如今府里也就我偶尔去找找她,她心情好时同我下几盘棋,不好时面上就有些淡淡的。”
李纨忍不住笑道:“都说你性子执拗,总算来个更狠的人压着你了。等你三姐姐出去后,你还是少同她来往些,姑娘家家的,别起了什么怪心思。”
惜春道:“嫂子说的是。”
正说着素云忽的掀帘子进啦笑道:“奶奶,外头一位老人家来请安。”
李纨问:“是谁?”
“原先来过几次的那位刘姥姥。”
李纨忙让人往里面引。惜春抱着大姐儿和贾兰往里屋头去了,不一会儿几个媳妇婆子引着刘姥姥进了屋,李纨见刘姥姥穿着崭新的棉布衣裙,头上戴着个细银钗儿,满面红光,不由得笑着把她往炕上让:“姥姥坐,您身上还好?”
刘姥姥忙还了礼,又掸掸衣服方坐下了:“托奶奶的福,能吃能睡呢。上次我走得急,没能细看,不知道奶奶竟在匣子里放了那么多银子,回去后肠子都悔青了。好容易农忙过了,想要上府里请安,却不料府里出那样的事,吓得我哟,心直颤着。咱们人小力微,帮不上府里的忙,只好天天往庙里烧香拜佛,求老天开眼,不能这样苛刻你们这样的人家。后来打听你们都去了金陵,我托村里走货的人把新打的面和晒的菜干送了半车去,不知道那人走脱没有。”
李纨笑道:“多谢你挂念,面和菜我都收到了,大家吃着都很喜欢。早想着派人谢谢你,只可惜路途遥远,你又是个实诚不过的人,认真来往起来,怎么耗得住?左右寻思着等上京的时节再找人请你来坐坐罢了,可巧今儿你又肯上门来。待会儿吃过饭也不要走了,我要人给你收拾房屋睡下,等会再带你去见太太。估计你也听周嫂子说过了,如今老太太和凤丫头还在旧宅那边呢,没有一道过来,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儿和我说是一样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还多亏得你们善心,给了我那么多东西。如今我们在乡下也有了几十亩地,还做着个小生意,虽算不得富贵,和庄子里其他人家比起来是强多了。一听说你们又回京里来,房子什么的也还了回来,我真个是欢喜得差点掉眼泪。”说罢刘姥姥不好意思地一笑,从脚下拎起一个篮子来:“这里头是福蛋和红糖糕,是我那干儿子媳妇这几年连生三个儿子的庆生礼。他自打我给他找了个老婆后,对我也是好得很呢,几乎和亲娘一样了,这不,打听到我今儿要来,好说歹说把这篮子东西给捎上,还说东西轻陋,重在心意。这些东西都是给年轻的奶奶们的,姑娘可吃不得。”
李纨恍然大悟。她知道这个规矩,有些大户人家子息不旺,就到处找乡下人家这种庆生蛋吃。乡下妇人劳作运动得多,吃的也是五谷杂粮,身体比大宅里的妇人健旺,所以很容易一口气连着生好几个孩子,全是男孩儿的尤其难得,大家都想沾一沾她被送子娘娘偏爱的福气。
“她如今也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李纨感慨道:“不知道再见到还认不认得出来呢。”
刘姥姥笑道:“面色红了点,身子也胖了点,其他还是旧模样。都说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比寻常官太太还要有气度呢,我那个干儿子爱得什么也似,一丁点委屈也不让她受。”
刘姥姥因家境渐渐殷实,此番带来的东西也很多,碧月领着人一样样在那里清点。李纨笑道:“以后你没事就经常来坐坐,不用次次带东西来。自打老太太留在那边,咱们太太整天闲着,就盼着有个积年的人儿陪她说话,其他公子姑娘们都还记挂着你讲的趣事儿呢。”
刘姥姥笑道:“好哇,我一把老骨头别的不会,就会说嘴。”忽然后间一个小丫鬟走来对李纨道:“四小姐走后,大姐儿不知怎么的又哭了起来,直找妈妈。”
“去抱过来,给姥姥瞧瞧。”
丫鬟抱着大姐儿出来,她一把扑在李纨怀里抽噎着。刘姥姥道:“原来是大妞妞,这个年纪想她娘,过些时就忘记了。妞妞,你还记得姥姥不?”
大姐儿张大嘴看着刘姥姥,半晌也忘记哭了。李纨拣了个山楂果子给大姐儿,大姐儿见那红艳艳的,便专心低头玩着,时不时还抽泣一声。
“她娘身子不好,便让我替她照管一段时间。”李纨道:“还好乳娘一道跟了来,不然哭得更厉害。”
刘姥姥道:“小孩子总是哭,也不见得全部是想娘,很有可能是撞着什么了,命轻又克不住它。妞妞起了名字没有?”
“还没呢,姥姥见识多,说几个来听听,等我问过她娘再定夺罢。”
刘姥姥扳指算了算:“姐儿日子生的太巧,容易旺火,不如以毒攻毒就叫巧姐儿罢。”
李纨忙谢过了刘姥姥:“的确是个好名字,明儿我就写信给她娘说。”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后,王夫人那边吩咐来请饭,方一道过去了。她平日里实在无事,此番刘姥姥来,王夫人对她很和气:“不嫌弃,就在这园子里多住几日,横竖好多屋子都是空着的,你只管拣喜欢的住罢。白天叫这些姑娘们陪着你到处玩玩,累了来同我说说话,千万不要拘束。我身子不大好,招待不周的地方,不要见怪。”
刘姥姥连连道:“哎哟哟,这是怎么说的,我什么人也好意思住这样园子里,上一次能逛个饱就是福气了。”
待众人都来相见时,刘姥姥一个个地辨认问好请安,感叹道:“原来的小姑娘成了大姑娘,大姑娘们有的嫁人,有的现在倒成了奶奶,真不怪咱们乡下说孩子和麦苗儿一样,平时嫌他长得慢,一场雨浇下去顿时都抽了头了。”
王夫人笑道:“这话新鲜有趣,看着这群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再到孩子有了孩子,可不是稀奇得很么。”
散席后,王夫人留刘姥姥在里屋说些佛法人情之事,其他人各自回屋去了。李纨扯着黛玉到一边悄悄道:“等会去你屋,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
“见了你就知道了。”
回院后,黛玉见碧月笑着端来一个篮子,掀开上面的布后是满满的红蛋红糕,诧异道:“这是做什么?我不吃这些粗东西,怪塞人的。”
“你不尝一尝,怎么知道不好吃?”李纨吩咐小丫鬟端了微苦的柳霜茶来,逼着黛玉就茶尝了一些。
黛玉勉强吃点子后,直皱眉道:“太甜了,还粘牙。”紫鹃却知道是什么意思,笑着捧了燕窝粥来给黛玉漱漱口:“这是好东西,姑娘不识货,别惹大奶奶笑话。”
黛玉连喝了两口燕窝粥才算把口里的糖味掩下去,她疑惑道:“你们又捣什么鬼?”
李纨和紫鹃相视一笑,笑而不语。
贾璃自镇守边疆,每月都有几封长长的家书回来,聊以安李纨之心。李纨端端正正坐在房中,拿书刀裁了信边儿,取出里面厚厚一匝信纸细细读着,时不时低笑出声来。
贾璃的家信着实有趣,一字不提边疆辛苦,大多说些稀奇难得的风土人情之事,偶尔还故意调侃说自己很受欢迎,走到哪都有多情女子丢花掷果的。不过有一点很困扰,军队驻扎绲洲之地时,当地只有一种水果,个小味甜但是皮甚硬,被砸到也甚痛,那些女子经常大把大把的丢掷这种果子,真个苦不堪言。有时候遇到力气大的壮妇们凑一起丢,那威力不比大炮齐轰来得弱,好几次险些把他从马上砸下来。
李纨笑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能不停重复:真是,真是!
虽心上挂念,李纨却不愿阻他,只是尽力淘拣些护身软甲或者平安符之类附带法术的东西让家人亲自送去,回信亦是满纸叮嘱,添饭加衣,事无巨细都提到。
贾兰日渐长大,不好再随李纨一道住着,王夫人便发了话让他搬到大观园里头稻香村居住,他见是母亲旧居,自然是欣然应允。
王夫人对李纨道:“兰儿自己开了院子,原先身边服侍的旧人不够用,你再去挑拣几个好的与他。银蝶年纪也大了,她不是咱们家生子,到底是放出去还是配人,你自己瞧着办罢。”
李纨忙称是。银蝶闻此事后,道:“奴婢情愿留在府里。”
李纨想了想,笑道:“即是如此,你先在稻香村跟着兰儿罢,我寻着合适的人了再把你调过来给我帮手。如今家里事情多,你又是个用熟了的,我心里也很舍不得让你走。”
银蝶磕头道:“奴婢粗苯,谢奶奶怜惜。”
“你和我说说,喜欢什么样子的?趁着没人,一发告诉了我,我好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