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好气又好笑:“老太太,太太倒是肯,问爷有这个想头也不?生怕你受一丝气儿,当初才忙忙地把晴雯那丫头打发到好人家去做主母太太呢,这些年奶奶你无所出,当是谁在外面掐着话风头?别想些有的没的了,白白费了精神辜负了爷的心意,早些把身子养好了是正经。”
黛玉在紫鹃的哄劝下渐渐止了泪,净面匀妆后往李纨处去找她说话。才进屋子,发觉巧姐打扮得花花簇簇地坐在屋里,身边围着探春惜春等人,甚是热闹。
“二婶婶!”巧姐一把扑进黛玉怀中,黛玉搂着她笑道:“妞妞今天穿得这样好,是要做什么?”
巧姐咯咯笑道:“这个是大婶婶替我裁的新衣服,等妈妈来的时候穿给她看呢。听四姑姑说这裙子就我和恒国公家的小姐有,别处是再寻不出来的。”
黛玉笑着问:“谢过大婶婶没有?”
巧姐道:“谢过啦,还要麻烦二婶婶替我写一封信给妈妈,要她快些过来。”
探春惜春早已给黛玉让了座,小丫鬟也捧上茶来,众人围着巧姐说话逗趣。李纨并不在房中,她正陪着王夫人长篇大套地说话。
“这次老太太的事怕是真不大好,不然凤丫头怎的也离不了那边过来,那边府里真缺不得她。”王夫人絮絮叨叨道:“只盼着老太太千万要挺着,再不济也得等宝玉过了今年的大考呀。”
李纨一边附和一边点头。从一个时辰前到现在,她并不怎么主动说话,主要是耐心倾听王夫人各种琐碎杂事,仅在王夫人说累口干喝茶的间隙,巧妙地说那么一两句,句句都说在点儿上,可在王夫人心上,从而使她的谈性更高,话题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往李纨想要得知的方向偏移过去。
“说来也奇怪,咱们府里平常不怎么和丞相府来往,前个儿老爷小寿,那边倒是送了重礼来,言语间也客气得很。那礼倒是稀罕,据说是西域那边极其珍贵古暖玉做成的,我也算是见了不少好东西,却从没见过那么一大块玉暖暖软软的,像是人肌一般……”
李纨连连称是:“那还真是稀罕呢,只是既然和咱们没交情,突然送重礼……”
“老爷可不是也奇怪着呢!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以前两边府里也不曾结过仇,那苏丞相现在风头正劲,八成是看中咱们娘娘在宫里的威势,前来攀附也说不定。说到那玉,我小时候模糊听娘亲谈起过……”
李纨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心思却早已飞到了远处。自那日得星云界高人提点后,她就一直暗中调查和当今中宫有关联的势力。当朝皇后出身不算十分显赫,其父班额原是一个中等将领,女儿封后后才封了个云哲侯;母亲的门第好些,是个伯爵家的次女,而那一家早已门衰。皇后还有一兄一妹,其兄任学士阁侍郎,妹年尚幼不足述。
皇后膝下无子,但一直深得当今皇上信任与尊敬,地位稳固。其父兄没有实权,也从不仗着她在外胡作非为极是低调,常常被圣上称颂夸赞。
李纨苦苦思索过皇后之所以要打压忠顺王府的原因,但是一直找不到结果,毕竟从表面上来看二者没有任何过节。这个疑问在她循例去宫中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才得到了答案。
皇后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她没有儿子。
子嗣一直是深宫里极具重量的话题,宠爱随时都会烟消云散,唯有子嗣(前提是不夭折)才可保住永久的荣华富贵。当朝的律法对公主并没有多大好处,基本上曾经再得宠的公主在嫁人之后唯有小心低调做他人妇了,像孝伦公主这样的高调张扬的,说白了还是归功于她母妃的儿子。
元春是女史出身,原本是皇后的心腹,皇后也曾真心实意地帮扶她,与她合力与后宫中各种莺莺燕燕厮杀争斗。可是当元春一举生下一对儿女后,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在逗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时,也许是看到皇上对皇子公主的宠溺时……也许在某一瞬间她起了怀疑,或者有人让她动了疑。
皇贵妃有自己的儿子,她会不会有更大的野心?
当朝栗贵妃全是权倾后宫,但是每逢年过节都必须恭恭敬敬站在两位老圣人身旁服侍,即便她的儿子是皇帝,她已然满头银霜。她会不会心有不甘,十分懊悔没有效仿太祖那年的颠覆?
皇贵妃家中正在逐渐起复,她会不会察觉到自己已经逐渐失去掌控她的实力?
忠顺王府近年来实在太过碍眼,皇上不止一次露出忧虑烦恼的表情。他待她如知己好友,十分放心她的温柔忠诚和听话的外戚家族,便曾略略吐露过心思,她比谁都明白表面上的叔慈侄孝不过是帝王家的虚伪心术。
即便除掉了贾元春,不除掉忠顺王府,她还是坐不稳她的皇后,太后之位……
李纨摇摇头,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实际上真相如何没人能够确认。虽然高人说明了皇后参与了这个死局,但是她并不知道皇后本人处于怎样的位置,她很有可能只是被人利用了。
“……了吧,你说可是?”
李纨一怔,王夫人笑道:“难为你,听我啰嗦了这么长时间才走个小神。家里这么多晚辈,唯有你是真心孝顺我的,我也算是看明白咯。”
李纨有些羞赧:“让太太见笑了。”
“方才你房里的小丫头在外面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约莫是有什么事,你快点回去吧,改日再找你说话儿。”
李纨答应着告退了。才走出去,只见粉蝶儿喜孜孜上前道:“奶奶可算出来了,金陵那边府里的女人来了好一阵子呢。”
原来是王熙凤打发了人来,说是贾母病情略有好转,她和邢夫人都要侍奉病榻前大意不得,所以来不成了。李纨吩咐人收了特产礼物,重赏了这几个来请安的女人,并要她们带话回去要凤姐安心,还叫碧月收拾了回礼一并带去。
来人退下后,李纨走入房里,问巧姐:“刚才那些嫂子们来和你说话没有?”
巧姐笑道:“我问她们妈妈什么时候来,她们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八成是来不了了罢!只可惜了大婶婶给我做的好衣裳,凭白穿着没人看呢。”
李纨道:“好妞妞,怎么就没人看呢?我和你二婶婶,三姑四姑她们可都是爱看得很,赶明儿再给你做几套,要你穿着去恒国府里找他家小姐玩,你说好不好?”
巧姐俏皮一笑:“那不成,大婶婶不心疼,我可心疼呢。妈妈给我捎了好几块缎子来,紧着那个做我就念佛了。再说我要是比他家小姐好衣服多,谁知道她会不会气得哭鼻子?”
李纨轻轻捏了捏巧姐的脸颊:“小机灵鬼,偏你说话惹人爱,像足了凤丫头,难怪大家都疼你。你妈妈给你带了些什么东西,让我们瞧瞧。”
巧姐高兴地把各色衣料首饰玩具一一展开来给李纨看,众人都忙啧啧称赞。小孩子情绪来也快去他快,巧姐心中的些许难过顿时烟消云散了。
金陵贾府中,凤姐正轻轻抚摸着巧姐小时候玩的博朗鼓,平儿忽的掀帘子进来轻声道:“奶奶已经起来了?那边大太太又推头昏回房去了,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来催呢。”
凤姐淡淡一笑:“咱们大太太本就不是能指望的人。几点钟了?”
平儿道:“我刚从外厅来的时候,墙上那个西洋钟正好敲了四下。”
凤姐一边披了小褂儿,平儿一边替她梳拢发髻整妆,两人不一会儿就收拾完毕,带着两个媳妇和两个小丫鬟往后院去。
贾母才吃过药,正沉沉睡着,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迟暮的气息,让人倍觉凄凉。凤姐问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鸳鸯呢?”
“回奶奶,琥珀姐姐才替了她下来,已经熬了快一天一夜了呢。”
凤姐点点头不语,小丫鬟忙战战兢兢地捧了一个石青银鼠皮座垫放在病榻旁边的小座儿上,又端了红枣补气汤来。
“不用你忙,下去吧。”
小丫鬟退下后,琥珀走进来意外道:“奶奶不是才回去歇歇儿的?怎么……”
凤姐指指外面又摇摇头,琥珀见状便明白了大半,轻轻叹息一声。平儿去了外间照看药罐,琥珀见房中无人,对凤姐道:“奶奶靠着歇会儿罢,横竖有我在这里。我虽比不上鸳鸯,好歹也是个熟惯人,不能出了错。”
凤姐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谁都歇得,就我歇不得。今年元宵的时候,我不就歇息了那么一会儿么,你是没听那些话有多难听。”
琥珀笑道:“我不怕说直话,奶奶是被琏二爷拖累了。按说梅姨娘那事儿出来后,家里的爷们儿怎么的也该收敛些,怎知大老爷老实一阵子后照样喝酒纳妾,偏二爷也不知替他老子争口气,才把咱们老太太气出了病。”
凤姐道:“男人就是这样,不稀奇。只要还有一口酒喝,他们管明日怎么地?有时候我瞧着这家里的光景,恍惚间仿佛觉得本该如此,富贵难过三代,倒是京里那房人透着些奇怪了。”
琥珀道:“可不是,若不是二老爷走了时运,家里娘娘又成了皇贵妃,咱们家还不知滑到什么地步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