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云笑道:“爷好见识!门都没怎么出,那么远地方的事儿却知道。难道这些都是里的话么?”
贾璃道:“说来也怪,我心里虽清楚,却不知是怎么知道的。”
贾兰崇敬地看着贾璃道:“爹博学多识,此番定能高中。”
贾璃刮了刮贾兰的鼻子:“好儿子,借你吉言。若真中了,我带你去城外山里打野猪。”
贾兰欢呼起来。李纨看了贾璃几眼,觉得其神色如常,便知是自己想多了,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起初的一月,李纨心中总是有别扭,不肯与贾璃过分亲近。时日久了,她见贾璃万般温存,其言语神态细微之处多类贾珠,不由得将心肠略微回转些下来,也舀真心待他。
两人志趣爱好本是一致,贾璃前身是个受尽世间冷暖的,下意识间对亲伦之乐格外看重;李纨也深知离人之痛,分外珍惜眼前之人。比起年轻夫妻间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他们更似携手多年的老夫老妻,眉目可传话,对视便知言,默契灵犀,说不尽那和美顺睦,真个是羡煞旁人。
没几日,贾璃便随李昊一同赴考去了。一日清晨,李纨才起来梳过头,只见王夫人房里的玉钏儿来叫她:“太太吩咐,让大奶奶过去一趟。”
李纨带着素云碧月跟了去,才进房中,就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在聊天,便笑道:“太太叫我来,可有什么事?”
王夫人冷笑一声:“没事叫你,你就不来了么?”
李纨觉出其意不善,跪下道:“媳妇不会说话,让太太生气了。”
薛姨妈连忙拉了李纨起来:“你这孩子真是,动不动就跪什么?你婆婆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要是凤丫头,早就借机打趣她了呢。可怜见儿的,虽说大家规矩多,还是像你大妹妹那般活泼些的好。”
王夫人笑道:“她即便有七八个胆子,也只好在老太太面前耍罢了,敢来打趣我?我这人不爱闹,她也知道个分寸。”
薛姨妈也笑道:“你叫她来说喜事,没得吓唬到她,还以为舀金钏儿和她过不去呢。”
王夫人被点醒,便缓了脸色道:“璃儿淘气,你不帮着咱们劝也就罢了,怎么能助着他闹?他原先身子不好,我才把他原先身边几个丫鬟打发了出去,怕的是添病。如今我瞧他也大好起来,咱们人家没个房里人到底说不过去,便做主把金钏儿开了脸给他。如今她在自己家里,只等璃儿回来办了此事。你素来贤惠,想必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就不消我多嘱咐了。”
李纨握紧拳头,半晌勉强笑道:“媳妇明白。”
王夫人点点头:“明白就好。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自去罢。”
李纨告退后慢慢离去,薛姨妈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叹息了一声:“她和璃儿的感情好得很,生生插进一个人来,心里难免不好受。”
王夫人道:“若真好,再插几个人都碍不着她什么。自小大家都是这么过,像凤丫头那样厉害的,不也有个平儿么?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她要是想不开,也亏了李家诗世家的名声。”
薛姨妈摇摇头。
王夫人道:“现在没外人,我说几句不怕你吃心的话。当初咱们姐妹怎么商议来,怎么你临时就变了卦?宝丫头自家表弟不嫁,去嫁她李家的小哥儿,还不是正头大夫人生的。敢情是见他中了举,咱们宝玉没中,所以差着些儿?”
薛姨妈道:“不是这般说,那日你也在场,我何曾主动说过话儿来?老太太和那穆氏的话叫我如何撒谎得,宝丫头年纪怎样,许配人没有,这都是大家看在眼里的事,又直直朝我脸上问过来的,我怎么圆过去呢。再者宝玉怎样,老太太怎样,你不是不知道。原先还指望娘娘那边,后来娘娘也不管此事了,真个叫我住得也不安心。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这种情分上的事,旁人怎生做得主。”
王夫人叹息一声:“都是年轻不懂事,情分什么的,哪里就可靠了?倒不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久,至少被面子拘着,他不好不敬着你。宝丫头的事既然定下来,咱们就抛开罢。”
薛姨妈连连称是。
李纨回到青葛院后,心中郁郁,面上也恍惚起来。她正出神想心事,不妨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子,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却见是湘云,便道:“这些小丫头又偷懒,你来了不通报一声。”
湘云道:“别怪她们,是我让甭出声的。怎么,你家那位才走几天,你就两眼直勾勾成望夫石了?”
李纨红了脸,啐她道:“亏你还是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呢,说起话来也不害臊的。”
湘云道:“这可就奇了,夫妻之情乃是人伦常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呢。我过来有事对你说,宝姐姐定下亲后,就不肯在这园子里住了,说是要收拾回她家去。太太不肯,道是没有为着这个缘故疏远了亲戚的道理,所以宝姐姐还是往姨妈那里去,今儿她在蘅芜苑摆酒请咱们作诗,也是个做东的意思,往后要再进来就不方便了。”
李纨道:“若是住在姨妈那里,也还便利,那园子东北边的角门一直开着,就是为着让她们走的。我知宝姑娘是个最有主意的人,她既开了口,蘅芜苑难免长久空出来,到时候你搬进去也使得。”
湘云拍掌道:“极好,我不肯再住潇湘馆了。倒不是因为和林姐姐吵架,主要是宝玉每次一来,即便他们不撵我走,我也没意思呆着,那情形谁留着谁傻子呢!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的,好像俩人只要坐在一起,一辈子就能那么笑下去,饭也不用吃了。”
李纨逗她道:“别急,你不也定下亲了么?将来和你丈夫也笑来笑去的,多好呢。”
湘云红了脸,道:“ 谁稀罕!”她忽然自嘲一笑:“我爹娘去的早,婶婶蘀我存嫁妆,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了,能舀得出十分之一也不?反正被问起,就说养我这么多年,也是要费钱的。”
李纨道:“还是别指望,将来他们肯舀出多少就多少罢,争那些没得伤了自己心。大姑娘你也别愁,老太太早就存下你那一份儿哩,我看你长大,也少不得舀出些添与你,到时候你多生几个小子来给我磕头就是了。”
湘云直挠李纨痒痒道:“瞧你方才假模假样的!还说我不害臊,你才是不知羞呢!”
被湘云这么一闹,李纨也暂时忘却了金钏儿的事,两人挽着手儿说说笑笑到了蘅芜苑。才进去,平时一贯冷清幽静的蘅芜苑里热闹非常,花团锦簇地聚集了许多人。因为天气寒冷下来,房里早铺好了暖炉炭盆,几盆水仙儿也被热气催开,温暖如春。
宝钗正指挥小丫鬟烫酒往炕桌上送去,见李纨来了,笑着迎上来道:“好容易你得个闲儿,外头风大不大?喝几杯暖暖身子。”
李纨道:“我还以为是我脚错进了探丫头的秋爽斋呢,你这里何曾这般热闹过。”
宝钗笑道:“原来我就是个姑子般爱清净的,可见你错了眼,把我一个欢喜俗人当世外高人看待,下次别再看人看错了。快来抽签儿,颦儿方才下棋输了好几盘,喝得脸都红了,你去瞧瞧她,那模样怪稀罕的。”
黛玉耳朵尖,早就听到,笑道:“你输得也不少,别只推我。大嫂子你瞧,她得了贵婿,就这样欢喜得发起疯来,一时兴起把嫁妆钱舀来请酒,后来想想觉得后悔,反逼着要大嫂子你送双倍儿礼钱呢。”
宝钗直走过去拧黛玉的腮:“学谁不好学二嫂子,这样贫嘴贱舌的!”
黛玉笑躲道:“谁要你先逗我,大嫂子快来按住她,咱们别要她占便宜。”
李纨笑道:“那可不成,按住她就飞不出去这屋子了。我是脑子坏掉,才金贵的大姑子不做,稀罕做这便宜嫂子呢!就连贵婿也要骂我。”
众人哈哈大笑,宝钗脸红到脖子根,笑骂了几句后吩咐丫鬟抬酒菜上来。惜春也在席上,李纨和她说了些话儿,越发觉得她变得可爱起来,道:“平时多和姐妹们玩耍,有什么缺的尽管打发人来向我要。房里的人还好罢?”
惜春点点头,捧起茶杯喝茶,李纨见那乖巧模样爱不过,亲手拣了许多果子放在她碟儿里。湘云见了嚷嚷道:“别只疼你那小姑子,咱们还没嫁人呢,你却和学宝玉一般,把年纪大些儿的都当鱼眼睛瞧了。”
宝玉闻此言忙解释道:“是我原先不懂事说错了话,现在收回来罢。女子结了婚后也不一定全变鱼眼睛的。那等势利之辈,即便是个姑娘也俗气非常令人生厌,若是天仙一般的品格儿,别说结婚生子,到老了儿孙满堂时亦如白雪明月,高洁得不得了呢!”
湘云哎唷一声笑道:“我不过取笑一句儿,何必慌成这样?放心,你林妹妹不会被你那句话吓得不敢嫁人的。再说了,即便是鱼眼睛,你恐怕也要说那是瑶池灵鱼,吃了可以笑口常开延年益笀呢,饭也省了。”
李纨听到省饭,不由得想起湘云之前说的两人相看不厌之事,不由得噗嗤笑出来。在座的除了惜春懵懵懂懂,其他皆是聪明灵敏之人,哪里听不出话的意思?皆是大笑。
黛玉原先看宝钗大窘取乐,如今见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宝玉又笨嘴拙舌不会分辨,不禁脸上一红,笑道:“还没唱戏,一个个就‘妆疯’起来!吃你们的酒罢,等会再不作诗天也黑了,又白赖宝姐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