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司徒常胜身为御史却当堂纠绳皇帝,犯了两大忌讳。第一,越权行事,以御史职行谏官权;第二,犯了“谏言不露”的规矩。一般而言,谏官纠正皇帝的缺失有两大途径:一为“廷诤,”即在朝堂上当面向君主直言;二为“上封事,”意指向君主提交书面意见。这第一种方式在本朝已被逐渐废止。原因很简单,太祖当皇帝之前是个打铁匠,所以比较能容忍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他的后代则世世代代是做皇帝的人,怎能如此没有尊严,被人当场揭短。因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怕影响天子威信,当遮羞布,使底下人“密陈所见,潜献所闻,”偷偷指出皇帝的错误,以保住面子。
司徒常胜连犯两大忌讳,得了今上一个“狂悖无礼、藐视君上,”的批语,确实不算太冤枉。而且他往日得罪人太多,一时也无人站出来替他求情。
台上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维持着帝王尊严,试图平复情绪。
柳思途忽然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陛下的名声不能就此无端被污。家父的清白亦不容置疑。因而臣恳请陛下着令三司会审此案,还家父一个清白。”
长流沉吟片刻才缓声道:“准奏。倘若朕真的担有失察之责,朕愿下罪己诏。”
皇帝都这样说了,又将司徒常胜下了狱,兼之提出彻查此事的人是柳思途本人,理由是为了洗清老父柳丞相的冤屈,连带着替皇帝脱去失察之责的帽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桩案子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没有不查的道理。
柳青纶此刻跳江的心都有了,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外孙女联合亲生儿子给他下套,要置他于死地。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的,事情随着众臣的一声“吾皇圣明,”又朝着脱序的方向吱溜溜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密陈所见,潜献所闻。”是白居易的现身说法。他老人家当过谏官。
呵呵,大家不妨猜猜陛下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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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升的大侍女素琴谨慎地将加了红枣的铁观音冲入青花瓷盏中。她知道女帝不喜盏中有叶,水也只能满七分,且注水之后必须斜盖,让茶香溢出来又不至很快便将茶水放凉。
不怪她沏个茶都如此战战兢兢。凡是稍微有些眼色,又在殿内当差的宫人都知道,从小就服侍女皇陛下的四个贴身侍女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陛下对有情分的尚且如此,不必说别的宫人。
茶上齐之后,中和殿内如兰的茶香混着红枣的甜香四散而溢。长流这一世极注意养生,便是脾胃不若前世那样弱,她也尽量少饮刮胃的绿茶,尽量以红茶代之。而铁观音算是半红茶,遂加了红枣中和。
“顾爱卿先看看这个。”
顾涛从旺财手中接过一封跟普通奏疏用纸不同的信来,细细读罢不由心中暗惊:“陛下,此事如果真是聂湛所请,不好办哪。”
这是一道请封折子,聂湛请求朝廷恢复西凉王世袭罔替的藩王爵位。
长流点点头:“朕认得他的字。”她当日纵虎归山,便早已想到会有今日。而且聂湛选择发难的时机恰恰就在她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之时,这一点也早在她意料之中。因而长流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并未感到丝毫吃惊。
顾涛极明白自己的身份,带兵打仗是他的强项,但分封藩王这样的事轮不到他置喙。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顾涛遂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长流呷了一口茶,转向兵部尚书钱钟亭道:“钱爱卿有何建议?”
钱钟亭此刻尚处于对凉王余孽尚在这一消息的震惊中,被女帝点名,忙收拢心绪,略一沉吟,才道:“聂湛敢向朝廷狮子大开口,怕是已经有所倚仗。臣猜想,昔日凉王留下的残余势力应当已经被他尽数拢在手中。西凉乃我大禹西北门户,倘若陛下不答应请封,聂湛为了赌一口气也好,为报先帝爷灭门之仇也好,只要他大开西北门户,让邺的骑兵长驱直入,则我西北危矣。只是……”古往今来,为一己私仇引异族入关者不在少数。
“只是,朕不怕封他一个,朕怕的是有样学样啊。”长流不由轻叹一声,接道。分封藩王可说是一种国策,一种制度。既然是制度,只要首开先河,就很可能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这其实跟割让土地的道理是一样的。有些地方看似地处偏远,乃是穷山恶水,非但不会对朝廷有所贡献,还可能年年需要朝廷救济补助,且越是这样的地方越容易闹出起义民变来。但这时候朝廷只能一边派兵镇压一边安抚,而不是轻言弃地。有些事,只要开了一道口子,便会如腾河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钱钟亭赞同道:“陛下所虑甚是。先帝爷好不容易开创出如今无藩王的局面。何况,一旦分封,很容易造成尾大不掉。” 西凉地广人多,水草丰盛,一旦分封,很快便能名正言顺地自成一体,不受朝廷控制。等到对方势力巩固,难保不会起兵造反直逼皇廷。
钱钟亭暗忖女皇既然叫了自己跟兵部侍郎,还有顾涛三人前来商议,大约心中是主张就此发兵,一举剪除凉王余孽的,于是又试探道:“陛下可是想永绝后患?”
长流并未接口,而是在背后加了个蜀锦靠垫,调整了一下坐姿,道:“秦风 ,你说。”
钱钟亭心中不由一凛,立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犯了个错误。当臣子的想要讨好皇帝,难免就会揣摩圣意,只是要做得不露痕迹才好。况且他方才所说,想必女帝心中雪亮,反倒是他小看了皇帝。
“臣以为,陛下初登大宝,内政不稳,此时不宜发兵。”一顿,秦风又道:“何况,微臣掌管军中钱粮,不会不知道朝廷的难处。”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此刻朝廷打不起这仗。长流没有经验,不知道打仗要耗费多少钱粮,但国库中到底还剩多少银子,没有人比她心里更清楚。先帝爷一生戎马倥偬,先后御驾亲征不下十余次,可说是荡平四夷,当年那些藩王也曾跟随他立下赫赫战功。先帝爷在位时,大禹跟玳国的形势跟前世长流所经历的完全相反,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难保洛轻恒一家子还有命在。然而先帝爷穷兵窦武,把君家祖上积累的家底花去了大半也是事实。皇帝老爹又挥霍无度,两代人积累下来,留给长流的是一个一时半会儿补不了的大窟窿。
这些话其余三人未必不晓得,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罢了。
相比兵部的两位,顾涛想的问题则比较实际而具体。因此他道:“且不论粮食供给如何,首先咱们目前的战马就不够。何况西凉战马是出了名的能跑,咱们的马脚力追不上人家。”有道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一旦深入西凉腹地,一个骑兵最好能配四匹战马,如此才能轮换着用,做到兵贵神速。
何止脚力追不上西凉马,就连耐寒性也远远比不上玳国的宗驰马。玳国较大禹以北,因而越发寒冷,养出的马不但耐力好,且能忍饥挨冻。前世洛轻恒之所以选在冬季发兵,并不是因为冬季适合打仗,而是无论玳国的士兵还是马匹,较之大禹的都更加善于在冬季作战。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过深冬短短一季便已直取大禹帝都。
其实长流早已安排凌照暗中派人以商贩的身份到玳国采购种马,但是此事现下她觉得还未有公开的必要。不过,即便将种马弄到了手,事情又会绕回问题症结所在。养一匹战马的花费,光伙食就要比养士兵超出许多。朝廷没有钱,什么都是空谈。所谓富国强兵,养军队首先需要钱。
秦风此时又道:“依臣的愚见,陛下何不试着效仿先帝爷?”
长流将茶盏放回案上,道:“朕也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以入朝分封为饵,将聂湛一举成擒,杀了他永绝后患。”一顿,她蹙眉道:“只是,朕怕他因为有前车之鉴,不肯上当。”聂湛又不是傻子,他老子怎么死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她放走聂湛,只因为自己还未登上帝位,如今杀了聂湛,西凉便群龙无首,届时她再腾出手来收拾一些散兵游勇,将他们个个击破,再派人到地方上去治理一番,花个数年时光应当可以平定西凉。可前提是小王爷得先洗干净脖子让她砍啊……
顾涛思索片刻后又道:“陛下,玳国如今正当内乱,三皇子领兵一路杀向都城。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手来侵扰边境。不过……”
在场诸人都知晓顾涛在“不过”什么,倘若三皇子争位失败,那还好说,如若不然,他一旦称帝,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当今女帝名义上跟玳国三皇子可是有婚约的,届时既要推脱,又不能引发两国战争,恐非易事。
不过顾涛现下要说的倒不是这个,因而他绕开了这桩不该由自己议论的官司,接着道:“如果从嘉陵关抽调兵马西进,一路杀向西凉,打他个措手不及……此计是否可行,还请陛下定夺。”说到底,如今的尴尬局面跟他也不无干系,因而顾涛虽知此乃兵行险着,却是极有诚意请缨的。何况他当年曾经跟随凉王对抗邺,对西凉也算颇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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