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幡幔纹丝不动,八面大窗也如遁了形,血盆口大张着,却只是一个个黑漆的空洞……天地一刻间便沉入深静,分辩不出界痕,只有桌上的烛灯勉强挣了一圈光亮……
静香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没有了那狂乱的呼号,这静让她的心更不安,不知“他”此刻在何处,可是隐在那光圈外,可是就在她身旁的黑暗里……不知觉那发了癫狂的眼睛……便爬上了肩头……身子又被牢牢缚紧……赤-裸……冰凉……
屏了那细碎的颤栗,她轻轻闭了眼睛,让那噬骨的寒意慢慢化在身体里……无力挣,便不挣,有形在,无形随,今生永世,“他” 是她的夫君,她的业……
耳边忽闻轻响,是手指拨弄着纸页,墨迹爽干后带了质地的声音,她慢慢睁开眼睛,抬头,烛光里,是二叔……
看他,如此凄冷暗夜,依然腾腾一股生气,那般有力,那般鲜活,风雨无碍,阴魅不亲,自成天地……
离得这么近,却是两世隔……只是,这么看着,心也觉暖,人间毕竟还在……
翻看着这几日抄下的经,承泽又禁不住悄悄叹,她这字仿得实在是像,连他不自觉几处连笔的小习惯竟也留心到,写得那么自然,那么流畅,仿若天生就与他是一个心思一枝笔……再看这纸张布局,他起头、收尾,都还好说,可那中间一行,难免此一刻彼一刻会错开些,可她却总能把握间距,配合了他,略缩或略涨,一个字一个字,干干净净,便是细看、细究,也似行云流水,一笔而就……
“二叔,”
“嗯,”
“你……信佛吗?”
“嗯?”他这才转头看她,她似也觉问得不妥,有些尴尬,他笑笑,摇摇头,却又道,“不是不信,是无缘。佛不度无缘之人,我便也不强求了。”
“佛度众生,无不度之人,只是缘不到。此处无缘,未尝别处无缘;今日无缘,未尝他日无缘。佛是慈悲,总有度化。”
她的声音依然是轻,依然潺潺似水,可许是今夜格外静,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远不似那日讲棋胸有成竹,分明能辫出那隐在深处的不安,再看她的眼睛,第一次那么直直地看进他眼里,他的心微微一颤,她这不是在劝化他,是在劝化自己……
承泽略略斟酌,开口应道,“佛家最讲究‘缘’,正所谓‘有缘即往无缘去,一任轻风送白云’。人生有所求,求而得之,我之所喜;求而不得,我亦无忧。安命,无求,苦乐随缘,得失随缘,一切,都随缘,是吧?”
她轻轻点点头,是的,这便是她的缘,她的命,这灵堂,这寒冷,还有“他”……
“可我,偏偏就不是个随缘之人。非但不随缘,还是个会‘攀缘’、有执念之人。”
“攀缘……”
“是啊,佛家最忌‘攀缘’,谓曰六根住于六尘之境,由此便会起分别心,分别好与不好,于好的便起贪念,想得着就会用手段,于佛家,这便是造罪,要引致苦报。”
静香听着听着不觉就蹙了眉,他这不是挺明白的么,怎么……
承泽看她糊涂,隐隐地竟是有些心疼,棋局之上,她心容天下,却在这现世中,困了自己的樊笼!便道,“可我,无愧这‘分别心’。天地造化,本就有善恶美丑,于那善,于那美,我想得,何错之有?于那恶,于那丑,我想挣,又何罪之有?因此执念,无愧于心。”
因此执念,无愧于心……看着他朗朗神气,听着他掷地有声,她心底似有什么在悄悄回应,却又禁不住死死按捺,不敢,不敢让那念头跳出来……
“嫂嫂,人,不是云,若是任那清风吹,终有一日,要吹散了去,无形,无心,修仙成佛,又为何来?”
可是……她再不是清白之人,该赎罪,原该赎罪……这是自己的业,自己求报……
看她蹙了眉,唇也泛白,白皙的手指紧紧攥了笔,暴出了泛青的骨节,他知道她该是又想到了自己的“不堪”……承泽慢慢转了视线,心沉……这结,这头是她,那头是大哥,他该怎么解……忽见那烛花跳,一颗大大的烛泪,沿了惨白的烛身滑落,一恍惚,他竟又见那炫目的红……
“嫂嫂,因果报应,有因,才有果。你当今生的苦是赎前世的罪,于你,是为两清,那可曾想过,于他……又是什么?今生他还报于你,却也早逝,若是真有阴府判断,投胎转世,此时你受的苦,是为他积德,还是累罪?”
她的心猛一震……
“若是,你为饥寒所伤,枉了性命,若是,你为恐惧所迫,失了心智,那于他,又是何业?”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底那罪孽深重的门似被缓缓打开,才发现,原来人世间,她还有存留的道理,哪怕是为了‘他’……
“所以,嫂嫂若如我做无缘之人,当心安,当无惧;若有心随缘,更当一日三餐,穿暖,睡稳,平平安安,为自己……也为他。”
不知这番话她可明白了,怎么看着那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完全失了魂,承泽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是提到大哥又吓着她了?还是……她听出自己知道了那“不堪”?他仔细再想自己的话,没有,该是没有不妥之处,于是,轻嗽一声,叫道,“嫂嫂,嫂嫂?”
她终于回神,刚刚惨白的脸颊也似泛回些血色,可看着他竟又问,“二叔,那你说那阴府判断究竟是如何?真是……真是有下油锅吗?”
嗯?他一愣,下油锅?仔细一想,不觉要笑,这又是那些俗世闲话,什么罪孽深重之人要被小鬼拖了下油锅,可看她问得认真,眼中那般信任,仿佛他说是便是,他说不是就不是,遂屏了笑,严肃了脸孔道,“嗯,那是自然。”
啊?刚刚略放开的心又一紧,轻轻咬了唇……
“不过嫂嫂你不用担心,又不觉着,怕什么?”
“不觉着?”
“啊,你想啊,下锅之前早就剁好了汆圆了,过油一捞,外焦里嫩!”
嗯?静香一愣,“哈哈……”承泽再忍不住,大笑起来,静香这才明白自己被取笑了,脸颊立刻窘得通红,却又不知该如何还嘴,只能咬牙恨瞪着……
“哎,这么一说,我还真是饿了,晌午的四喜丸子还有吗?”
承泽笑了个痛快,又立刻想到了吃,静香看着他,心里像是恼,又像是……像是舒畅了好些……
看他真的去张罗晚饭,静香也赶紧起身,两人凑在小炉子边,她热饭菜,他看着。一天福能儿只能来送一次,遂也讲究不了许多,不过剩菜热得烫烫的,小屋中也是香气四溢。
承泽夹了个丸子,犹豫一下,放到了静香碗里。静香立刻停了筷子,皱了眉。
“吃吧,说话是破戒,下棋是破戒,一日三餐也是破戒,还在乎这一点荤腥?”
“……都是你的理。”
“是啊,我说的本就有理,更况,待出关的时候,瘦得不成人形,如何扶棺出殡?若是让世人见了,我易家脸面何在?”
“可是……出关的时候又白又胖,也不行吧?”
“嗯?呵呵……”
“爷,二爷!”
承泽正笑着,忽听帘外福能儿在叫,赶紧应了,“进来吧。”
福能儿进到房中,见礼,“小的见过大奶奶、二爷!”
“不比多礼了。”承泽让他起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过也好,明儿记得买庆丰园的包子来。”
“爷,”福能儿没立刻应,却是附在了承泽耳边,“老太太派人来接你回府。”
☆、第十五章 计上心头
细长嶙峋的手指扣着碗沿和碗底,浑浊无光的指甲再无半点殷红,衬着白瓷,更清晰可见那上面斑驳浅细的碎纹……仰起脖子,青筋立现,仿若两枝枯柴突然支愣着挑了皮,左右立刻凹出深深的坑,一口又一口不换气地咽,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大得骇人,重重地捶打着已是锁骨突暴的胸……
看着眼前人,青蔓不由又是心酸,怎么竟是折磨成这般模样,那从小一处总是比小姐妹们都红润都神气、总是丰丰盈盈的女孩儿,如今竟似榨干、晒枯了一般,身子只剩了骨头,眼里……再翻不出一丝波澜……
一大碗药下去,空空的胃肠一阵紧,随即便一股一股苦往上涌,红玉赶紧用帕子掩了,强压着,周身不觉便又是渗了虚汗……
“漱漱吧。”看她好容易平了神色,青蔓递过水盅,服侍着漱了口,又轻声问,“觉着怎样?”
红玉轻轻摇摇头,薄薄的阳光里,那么苍白……
青蔓握上她的手,“我刚听小丫头们说,你如今饭吃不下,只是灌药,这如何使得?岂不知空肠胃伏不住药,反倒伤身子。”
“不过是挨日子,倒讲究那么多。”
“姐姐……”看她说得淡,青蔓更是心疼,“如今,旁人讲究不讲究,你自己得讲究才是!昨儿我来,等了半晌也不见,才知道你已经到前头去了,身子还没好利落,这是怎么说?”
“总不能就这么吃闲饭。”
“可是徐妈妈唤你?”青蔓蹙了眉,“咱们在跟前儿的时候她便是如此,其实也不过是老人家嘴碎、好念叨,看不得人清闲,你何必与她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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