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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华 (尤四姐)


他束手无策,从来不知道女孩子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生物。他想起知闲,她在他面前永远是好脾气的,从不骄矜,也从来不会纠缠不清。他活了二十七年,接触得最多年轻姑娘只有知闲。也许她太想好好表现,性格变得单一,让他以为女人除了宽容大度再没有别的了。如今来了布暖,她的确是孩子气的。欢喜了会笑,不称心了会闹别扭,还会无缘无故的哭,像足了没长大的孩子。他对她除了怜惜疼爱还有什么?时时刻刻惦记着,吃穿虽不用愁的,却怕她受了委屈无处申诉,这种感觉只怕到她出嫁也好不了了。
她为什么难过不愿同他说,女孩子总有些秘密要保留着,他也不便追问。只是她一味的哭,那哽哽的抽气声仿佛一记记重拳击在他脑门上。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到了叶家谁叫她不受用了,这么思忖着,他的心情变得阴郁起来。若真是,明日送新郎官出了门他就借故向叶家大人告假,先带着她回长安去是正经。他以往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护短的人,他的外甥女,有什么差错自己管教犹可,受了外人的气是万万不成的。
“可是知闲的母亲还有姨娘给你难堪了?”他甚感不悦,“你别哭,要实在呆不下去,我过会子回了外祖母,明儿天亮让汀洲先送你回去。”
“不是为这个。”她慌忙止住了哭,唯恐他会嫌她纵性。耍耍小脾气他或许可以忍受,这样莫名其妙无休无止,他戎马出身,怕是受不了她的积糊劲儿。她擦擦眼泪,惴惴不安地问,“你生气了么?不愿意见到我,怕我丢你的人,所以要送我回去?”
他叹息,“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是怕你在这里不自在,为你好。听听先头外祖母是怎么夸你的,说你会异色绣,都把知闲的母亲唬住了。我长脸子还来不及,哪里就丢人了!”
她吃吃笑起来,“你还说,姥姥抬举我,我窘得什么似的!”她想起来那时候他和叶家兄弟在廊庑下说话,离得那么远,他倒听见她们谈了些什么。
“一时哭一时笑,你还小么?”他无奈道。她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光/裸的小臂温热圈着他的颈子,只知道死死挂在他身上。大约觉得挺省力气,穿着米珠云履的脚荡来荡去,倒不似刚才那副柔肠寸断的模样了。
这样的姑娘真的是极惹人爱的,难怪蓝笙念念不忘。还有那个贺兰敏之,明明和蔚兮不对盘,顶着酷暑特地从长安赶来。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想是没有死心,还要整出点风浪来。
“你明儿自己要多留神,别离开外祖母。”他说,“我料着贺兰不会善罢甘休,定会想尽法子纠缠你。我那里少不得应酬,不能时时在你身边。”
她知道他关心她,却还故意讥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里值得人家大老远从长安追到这里来,只怕他是来看知闲姐姐的!我听说周国公那日还偷着瞧她呢,你多小心你未过门的媳妇吧,别回头让人家骗了去。”
容与勾起一边唇角,“知闲没有那么好骗,叫我不放心的是你。”
她长长哦了一声,“我不及人家聪明,我是榆木脑袋么?”她话锋一转,咂着嘴说,“不过那个贺兰公子长得真是俊呢,又有大好的前程,若是个本分人,大约也是个良配。”
他愕然一窒,揣度着她是否有些动摇。世人总免不了被美色所惑,莫非她对贺兰不排斥么?这么一想,他如临大敌,“我不同你啰嗦,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固然不错,只是好坏要有认识。长得俊当饭吃么?他的名声你也听说过,别一时糊涂上了人家的当,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她不以为然,还有点赌气的味道,“那就嫁给他呀!横竖我是个望门寡,就算将来嫁人也高攀不上好的。与其配个平凡无奇的郎君,不如挑个长得好看些的,看着也养眼。”
“你说什么?”他真的被她点着了肝火,一直宠着她,倒叫她无法无天了!他一气儿把她从背上仍下来,铁青着脸道,“你再敢放肆,瞧我怎么收拾你!这话是个大姑娘该说的么?什么嫁他?你打算往后涂着锅灰出门?东都发生的事不要再提了成不成?你非要自揭短处,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她零零丁丁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颇显凄迷。步摇上的排穗簌簌打在鬓角,她用手去拂,却怎么都打发不开。
他在风灯下枯着眉头,眼里的阴鸷叫人骇然。她看着他,觉得心收缩起来,渐渐成了个坚硬的核。她自然是希望可以结结实实爱一场的,奈何啊,这辈子想是不能够了。
乳娘果然是睿智的,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就看出了端倪。她原来还怪她谨慎过了头,却没想到她一直在努力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大约是命里的劫,总归在老天爷的股掌之间。
她从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可怜,在他面前自觉丑陋不堪,一脚踏进了地狱里。
“那舅舅觉得蓝笙怎么样?”她努力的笑,笑到嘴角抽搐难以维持,“我记得你老早就问过我的,问我对蓝笙是什么看法。”
他别过脸去,把狼狈和愤恨一起隐匿起来。过了好久才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不成话。快走吧,外祖母一定等急了。”
他几乎是在逃避,评价蓝笙?评价他适不适合做他的外甥女婿?不需要!他人才再好,家境再殷实,都和布暖不般配。她值得更好的!




第五十八章 无绪
结亲办喜事确实耗时耗力,何况又是大手笔大铺排的,亲迎虽在晚上,早上四更起便已经处处喧嚣了。
布暖在人家家里是不好意思赖床的,只得跟着蔺氏早早起来。开门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铺天盖地的红,连花坛里的海棠枝头都挑起了柿子大的小灯笼。
“真喜兴儿!”她叹了叹,红色果然是令人振奋的颜色。叶家家私巨万,整匹的绡纱挂在廊子下,朦朦胧胧像飘荡起伏的浪。
蔺氏才抿了头出来,边扶髻上发簪边道,“叶府不是头回办喜事都这样大的排场,十月里你舅舅的婚事定要更仔细呢!回去园子里动动土,重修两道女墙,把醉襟湖和碧洗台连起来,总不能成了亲还分着住。你舅舅那臭脾气要改改,日后或住碧洗台,或搬到南园去。男人家住在水上,少不得要受寒气。”
布暖怏怏道是,设想这场婚礼是容与和知闲的,自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或者提早回明了洛阳父母,央他们给翼州的容冶舅舅修书,让她转投那边去吧!这样一日近似一日的,只怕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心去面对那些。
西南角上支起了青庐,远远看着像游牧人搭建的帐篷,有大半间屋子大小。青布上密密麻麻绣着形态各异的小人,白白胖胖,穿着肚兜,头上扎着两个总角。这是为了讨好口彩,祈愿子孙满堂的。
蔺氏也是单边人,丧了夫的寡妇是不能接近青庐的,这是老祖宗传下了的规矩。新人的人生从脚下开始,如同个新生儿,脆弱的,受不得半点糟践。他们接触的一切都必须美好不能有残缺,圆满是最要紧的,精细到一个碗碟一只花瓶,甚至连花瓶里供的花都必须是成双的。蔺氏虽是长辈也不能例外,只能站在廊下眺望,边看边品头论足,“这新娘子女红不济,你瞧瞧上山的角,做得不够圆润,想是夹里没有归置好。”
布暖笑道,“物件太大,难免有遗漏的地方,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蔺氏固执道,“不是这么说的,青庐支着要叫所有宾客瞧,一眼上去妥妥贴贴的,两家脸上都光鲜。倘若七倒八歪,人家背后怎么议论?说新妇女红欠缺,四德就只剩三德了,这名声听得么?”
布暖嘬嘴望过去,青庐迎着初升的太阳,蓬顶染上了淡淡的红。原先是不怎么留意那个山头,被老夫人一说,倒觉得那点残缺分外明显了,一下子夸大了十倍百倍。
不知道叶蔚兮的母亲怎么想,反正这个媳妇要落在老夫人手里,八成是得不着好的。
蔺氏转过头来看她,打趣道,“我的儿,你别怕,就凭你的好手艺,将来必定把婆母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
祖孙两个正闲话,容与从游廊那头过来了,给蔺氏请了安道,“后厨摆了早饭,阿娘过去用些个吧!”又看看布暖,淡淡笑道,“难为你,连着两天起得那样早,等回了长安好好歇一歇。”
她垂首一蹲,也不去看他,胸口有壅塞的忧伤。昨晚想了大半夜,决定以后要同他保持距离了。他是干干净净的人,自己现在成了魍魉一样恐怖的剪影,不能用她烦杂不洁的思绪污染他。
容与倒有些不称心,其实大清早,除了见礼无话可说很寻常。可他却觉得她是有意疏远他,眼神闪躲,举止僵硬毫无风致可言。他想问问她这是为什么,碍着老夫人在,他不好有不当的举止,当真是熬得肝也疼。
老夫人前头走,他原想着她若落后些,他还可以悄悄拉她的画帛,私下里问个究竟。无奈她和老夫人亦步亦趋,倒叫他完全没有空子可钻。他垂头丧气跟在后面,自己思量了下,这个长辈做得很窝囊,是不是太过在乎,超出了常理?他也不知道。子侄不少,在身边的却不多。没有比较,大概是把全部的关注都给了她。就像兄弟姊妹多的和独养女儿的区别,父母总要分出个伯仲来,谁更讨喜些,谁得的疼爱就多些。索性没有选择,一切就都理所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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