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点了名头要召见,蔺氏忙携布暖紧走几步迎出去,刚转过插屏,门上锦衣华服的贵妇正一摇三摆的进来。见了蔺氏便笑,“你多早晚来的?我才问了六郎你人在哪里,他只说在后园子,害我好找!”
蔺氏带布暖欠身纳了福,方道,“咱们昨日中晌就到了,千岁来得怪早的,我原还要打发人门上看着,等千岁驾到就来请安的呢!”
那些虚话都是额外的,阳城郡主关心的是儿子自说自话扬言要娶的女孩儿。打眼一看,啧的一叹。的确是够漂亮的,明眸皓齿,形容儿窈窕。银泥裙下一捻柳腰款款,简直就是风露里初绽放的娇花!单看这仪态万方,要做小蓝夫人是称头的。
蓝笙生在富贵丛里,对美人的外貌要求很高,能入他法眼的必不是寻常人。奈何这辈分差得远了点儿。阳城郡主有些伤脑筋,好脸盘是有了,其他的呢?比方妇德妇功,能有拿得出手的么?
这姑娘是个守礼的,这点毋庸置疑。始终没抬过眼,站在那里也不是大剌剌的正面对着,微侧着身子,有种恭谨且从容的情味。这点很难得,不像小家子,见了贵胄一副奴颜卑膝的泥腿子样。
阳城郡主打量复打量,暂时是没有瞧出她有什么不妥,因笑道,“这是暖儿?晤歌常提起你呢!我说叫他带家来坐坐,他又推诿,怕你到生地方不自在。今儿可见着了!你祖母好福气,有你这么个标致外甥女!”
布暖只挨在蔺氏身旁微微一笑,这这种场合不需要她说太多话。人家身份不同,要和她这样地位的人交谈,自己远远还不够格。贸然接了话会被视为轻慢,这里头的繁文缛节,四岁的时候母亲就教导她了。有句老话叫,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知闲和少夫人上前相迎,一群人热热闹闹进了后身屋。阳城郡主是皇帝的堂姐,尊贵非凡的出身,一时屋里女眷众星拱月似的围过来请安见礼。布暖不爱凑趣,慢慢退行到一边去,隐约只听蔺氏又在拿双面绣和听自在的琴说事了。大抵是因为实在长脸,值得一再拿出来和不同的人炫耀。
她百无聊赖朝院子里看,不知谁家的孩子,折了树枝在花坛里松散的沙土上写字。笔头子稚嫩,横笔的收梢习惯性的往下塌。一袭缫丝襕袍从廊下走过去,捉着那枝丫手把手的教导孩子,边写边念,“第一为直行,提笔画略细……”
布暖暗度,这云麾将军真够闲适的,吃喜酒的档口还能抽空过过夫子的瘾头。不过他教孩子倒像是个过场,稍一显摆就冲她这里走过来。
“暖儿。”他叫她的时候发音最奇特,声调永远上扬着,是种欢快的口吻。
她嗯了声,咧嘴道,“蓝家舅舅来了?路上热,中了暑气么?”
蓝笙手指一动,折扇在他指间圆滑的转了两圈,眼里盈/满了笑意,“这点子日头尚且受得住,不会中暑的。你舅舅今儿哪里不对劲?我看他心思重得很,想问问你在哪儿,他翻着白眼说不知道,叫我在园子里转了半天。”
布暖蔫头搭脑的背靠着窗框,舅舅……在她心里是个触碰不得的伤口。表面愈合,皮下溃烂成毒。最好不要看不要想,只要提起,她就要牵挂。
她叹息,“大约是迎来送往的脱身不开,难免有些恼怒吧!”
蓝笙原没有进屋子,和她隔着一堵墙,她在窗内,他在窗外。也学她的样子倚着另一边窗框,无奈的抱怨,“天晓得!我瞧他今天的七事配得好,就问他砺石袋上是个什么花式。他没好气的说是鲤鱼,我细看了看,分明是个柿子。同他一说,他着嗓门说‘知道你还问’!你说这人是吃了硫磺了么?”
布暖听了倒笑起来,是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舅舅也不例外,越是亲近的人跟前越是不爱隐藏自己。她温声道,“舅舅是不把你当外人,请蓝家舅舅多担待些个。”
蓝笙挑起了眉,像是失望后的不平,“不用你给他打圆场,他穿开裆裤时我就认识他。他上将军是什么样的鬼脾气,我会不知道么?”顿了顿道,“我是说那个蓝家舅舅,私下里就不用这么叫了吧!”
布暖回身看看,“这也不是私下里呀!”
人渐多了,之前专为女眷准备的厅房里也混进了男人,谈笑往来间多的是朝野为官的郎君们。
蓝笙索性拐个弯从门上进来,人堆里寻见了蔺氏,先请个安,复道,“这里闹腾得慌,才刚六郎说要寻暖儿。我来请老夫人个示下,这会子就带她去。”
蔺氏正和阳城郡主说话,郡主千岁一听就知道里头有猫腻,拿眼一瞥儿子,颇为恨铁不成钢。
第六十一章 笑筵
瞧他这急吼吼没气性的样子!单看那姑娘眉眼脸盘儿是没得挑的,可娶媳妇不是街市上买鸡蛋,只要壳没磕碎就往篮子里放。再好再妥贴都是耳听为虚,总要斟酌斟酌。人家姑娘家境出身怎么样,先和沈夫人打探清爽了是正经。
“年轻孩子呆不住,叫他们玩去。”郡主笑吟吟道,携了蔺氏手往边上引,“我前阵子上白马寺还了趟愿,和你久未见面。边上坐会子聊聊,叫晤歌带暖儿找舅舅去。”
蔺氏摸不准阳城郡主的用意,心下也计较,是不是她察觉了什么,或是听见了风声,留了个心眼儿要考察布暖。倘或真有这个打算,莫非郡主这里开明得那样儿,不在乎辈分差异么?
彼此客套谦让了坐下,她只憋着不开口,阳城郡主那里率先寻了个话题道,“十月里轮着你娶媳妇儿做婆婆了,家下东西可都准备妥了?你一个人不易,晤歌和六郎好得亲兄弟似的,你有什么难处要帮衬的,千万别客气。打发下头人来和我说,让我也尽点意思,六郎同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看待的。”
蔺氏道,“难为千岁记挂着,零零碎碎的事从上年就开始准备了。借着圣人封赏了地,重又俢了回园子,现在一应东西都是簇新的,也没什么可添置的了。横竖被褥帐子是嫁妆里的分子,那些针头线脑的事不用我操心,算省了我大力气。”
阳城郡主正好借着话头子打诨,“你先头说暖儿女红好,让她帮着你,还怕做针线?”
蔺氏料着郡主后头还有话,一径搪塞着,“没出阁的姑娘,叫她插手不成话呢!”
“你也忒仔细,自己家下孩子,这么见外了不好,显得不亲。”郡主高翘着兰花指端起盖盅吃茶,一面假作不上心的问,“暖儿同你什么亲?她是哪里人氏?”
蔺氏微一顿,总觉阳城郡主存了结亲的心思。这倒叫她慌起来,若是寻常官宦,隐瞒了布暖身世,将来就是戳破了也有转圜。这位是皇亲国戚,万一有个好歹,亲家变冤家,岂不是要牵连到容与仕途?
她踟蹰起来,洛阳的家门报不得。大唐寡妇再嫁司空见惯,进敬节堂的一万个里挑不出一个。节妇受朝廷嘉奖,是要十里八乡扬名表彰的。这上头造假,论起来罪更重!
一乎儿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思来想去,不叫他们成事就是最好的出路。打定了主意,索性笑应道,“她是我侄女家的姑娘,幽州人。侄女婿家世代经商,上年在涿州买了个山头做煤炭买卖,举家都搬过去了。我侄女不愿意叫暖儿跟着颠沛流离,便把她送到我身边来,好和我作个伴。”
阳城郡主哦了声,商户地位虽低了些,要抬举倒也不碍。因问,“只知道叫暖儿,姓什么?”
蔺氏道,“说来倒巧,家下姓冬,是太史终古的后人。”
“是单名么?冬暖?”阳城郡主抚掌道,“姓得好,名字取得也讨巧。哎呀,我当真是越发喜欢她了!人如其名么,是不是?”
蔺氏也打着哈哈,这冬姓倒比老姓儿更衬她。冬暖,听着让人打心眼里暖和起来。只是瞧着阳城郡主满意的样儿,更叫她心悸,忙承了话道,“可不,家里疼得什么似的!我常说她在我这里我是担着责的,好几家托媒来说都叫回了。我不是她亲祖母,冬家自有太爷太夫人做主,我这里看着登对,应下了也没用的。”
阳城郡主听了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既然如此就实话告诉蓝笙,这门亲事难料得很,到底人家祖辈父辈都在,不是沈夫人能说了算的。
“照这么论,哪天冬家相准了女婿,暖儿就要回幽州去了么?”郡主吃了几粒炒白果,踅过去接婢女递来的巾栉揩手,边道,“暖儿辈分虽低,年纪也有了,是到了许人家的时候了。我们晤歌大约是因着六郎,倒和暖儿不见外,竟把她当自家外甥女似的。回头你别拘着她,让她跟六郎来府里走动走动,我怪稀罕她的。”
蔺氏长吁口气道是,这算是打发了吧!她还真怕阳城郡主开门见山的提,她不好一口回绝,总得为留人情答应从中斡旋什么的。拖了条尾巴,将来还要找借口推诿,太过伤神了。
“千岁瞧得起她,这是她的福气。”她就势打岔,端详了郡主一眼,笑道,“我打量千岁气色愈发好了,上趟看脖子上纹路怪深的,这回倒没了,光致致的像个大姑娘。”
阳城郡主一听这个来劲,就把她新得的保养方子桩桩件件告诉她。这么一来,算是把话岔到斜里去了,自然而然的越白越远,最后谁也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开的头了。
那厢布暖跟着蓝笙出了后园子,也没往前面去,三四个弯一拐,到了个有流水和亭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