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陪着姨姥姥说话,我往后园子里去一下。”容与说,拉上了一个白胖胖的大小子,撩袍朝二门上去了。
他缜密小心,叶家人跟前绝不和知闲独处落人口实,有意无意的拖了姓叶的一道,也好表个清白。蔚兮和几个宗族亲戚见他走了都发足跟上去,厅堂里的人转眼都去尽了。
叶夫人叫人供茶点来,无奈笑道,“都是做长辈的,我打量还不如咱们暖丫头,把咱们撂下,只顾自己玩去了。”
蔺氏端着茶盏道,“他们兄弟姐妹好容易聚到一起,且让他们玩去。暖儿是晚辈,掺和在里头也没意思,回头叫容与单带着外头散散就是了。”又问,“你前头说你家六郎,这会子哪里高就呢?”
叶夫人道,“谋了个从六品下的国子监丞,这些庶出的里头算是成器的。不像二房的五郎,”她一脸嫌鄙,“我都不稀罕说他们姐弟,一个个的不中用,没出息,待人三心两意。老大不小了,婚事都成了难题。依我说,都是他们姨娘不济,自己身子是歪的,哪里能立榜样?儿子教不好便罢了,连女儿都不成事,日日窝在房里不死不活的样儿。过会子你看,真真叫人糟心死。”
蔺氏才想起来,刚才那群孩子里的确没有二房的一对儿女,因道,“家下四娘还没许人?”
“可不是!”叶夫人撇嘴道,“过年就十八了,这么下去,怕是要留在家里做老闺女。长得不好,眼光又俗气,穿起衣裳来没点儿样子,她娘也不说她。”
布暖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总觉得叶夫人是极端排斥二房的。许是积怨深,连着二房生的孩子也瞧不上眼。其实人的品性和出身是没有关系的,就如同容与,他也不是嫡出,照样不是封侯拜相么!
蔺氏也不爱听她张口闭口“二房、二房”,人都有提不得的短处,她眼下虽是名正言顺的沈家当家夫人,当年到底也是妾室扶上来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知闲她妈翻来覆去炒黄豆似的,让她不自在到了极点,遂转了话题道,“我们进门没见着姐夫,明日讨儿媳妇,他这个公爹不张罗么?”
叶夫人哂笑,“指着他,今年年前是迎不进来的。他怕人笑话,外头都不同人说要娶媳妇。我们这里人嘴贱,听说谁家新媳妇进门,少不得一口一个扒灰翁。他脸皮薄,哪里经受得住这个!自到衙门避难去了,万事不问,横竖知道有我操持。”
蔺氏笑起来,“男人家都这个样。你们是好的,至少还有商量。不像我,容与阿爷走得早,十月里他们大婚,全得靠我一个人。”
正说着,廊下婢女通传,说二夫人和四小姐来了。蔺氏算是客气的,领着布暖起身相迎。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传来,叶夫人大皱其眉,别过脸自去吃茶,瞧都懒得瞧一眼。布暖安然站着,见门外进来一对母女。那二夫人容貌平常,穿着褚色罗裙,大团的暗花呈现出飘坠的姿势。若说母亲尚还能看,女儿当真是长糟蹋了。叶家四小姐黑并且胖,给蔺氏行完礼又给叶夫人纳福,布暖从背后看过去,觉得她没有腰身。屁股生得低,所以上半身尤其长。这样的体型,即便是站着也像坐着,更无美感可言了。
她听见身边蔺氏的叹息声,转过脸去看,老夫人眼里参杂着同情和厌弃,是种说不出的纠葛的心态。
“来见过二夫人和四姨姨。”蔺氏无奈拉过布暖,只按先头的身份设定对二夫人介绍,“这是我夫家外甥女,幽州侄女家的丫头。”
布暖欠身见了礼,那二夫人看她的表情有点惊愕,叹道,“外甥女好俊的相貌,神仙似的人物呐!目下许了哪家?”
有儿女的妇人最关心的就是人家儿女的婚配,多多少少是要存一些攀比之心的。布暖有些尴尬,旁边叶夫人乜了四小姐一眼,心道许了谁家你们都没法子比。人家这样的脸孔,就是到了二十也照样嫁高官之主。心里一头诽薄,一头带点刺激性的应,“才推了楚国公的求婚,容与瞧不上眼人家,要挑更称心的呢!”
“哎呀!”二夫人嗟叹,“容与自己生得好,眼光也跟着高。这样好的一门婚,推了可惜了儿的!外甥女是美人胎子,自然是不愁嫁的。”稍顿了顿,讪讪对蔺氏下气儿道,“沈姐姐长安那里若是有门道,好歹替我们四娘留意些。这孩子不小了,你瞧,样貌欠缺,拿不出手,如今还没有婆家呢!”
蔺氏听她自揭伤疤反倒讪讪的,若不是走到了绝路,谁愿意这么贬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便笑道,“快别这么说,哪里就拿不出手了!自古只有娶不着媳妇的汉子,可没听说过有嫁不出去的大姑娘!父亲兄弟都在朝为官,这样的门第找不着婆家,说出去也没人信。眼光放低些个,下头官吏还不是任挑么!”
二夫人摇头,“倘或她有外甥女这等长相,我是半点也不愁的……”
蔺氏只是笑,“我们姑娘孩子心性儿,不好和姨姨比的。俗话说娶妻娶贤,你且放心,是缘分未到。哪天顺遂了,只怕你这丈母娘乐不过来呢!”
布暖瞧那四小姐,到底不是木头,听她母亲这通自贬,早就羞愧得满脸通红了。无处可闪躲,抬眼看过来泪光莹莹的。这年代婚嫁问题避无可避,女人到了年纪还没有婆家就是有问题。不论是挑过了头还是别的原因,十六岁往后还游移,便要成为父母心头的伤了。
那二夫人对布暖着实是感兴趣,喋喋的问原籍哪里,多大年纪,几时生辰,家里还有谁……只差没把她祖宗十八代挖出来。
布暖没编过谎话,她这一堆问题霎时叫她慌了手脚,正张口结舌的当口,可巧容与打外头进来了。
第五十四章 晚照
他见了二夫人拱手作揖,“给二姨娘请安。四妹妹也在?我到了府里就没见着攸宁,才刚正要打发人过去问呢,可巧二姨娘在这儿。他人上哪儿去了?”
攸宁就是叶家五郎,叶夫人嘴里那个最不成器的败家子。容与同他其实处得很淡,平时没有什么交集。眼下问他去向,不过是打个岔解救布暖罢了。
二夫人脸上挂不太住,“我一早就没见着他,他上哪儿去从不知会我的。”
容与轻浅一笑,对叶夫人道,“那边府里送毡褥来,蔚兮和知闲带人铺房去了。我这儿闲着,要过‘听自在’瞧瞧去,来和姨母、母亲告个假。暖儿是头趟来高陵,顺带问她愿不愿意一道去。”
自打他从睦州回来就没和布暖好好说过话,她一时好一时坏,弄得他惶惶不安。今早上又夹枪带棍的拌了嘴,他的心从长安悬到高陵,总要寻时候和她细论一论。虽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只要能独处会儿,解释上几句哄一哄,大概她熨贴了,自己也就舒心了。
蔺氏点头道,“暖儿高兴就去吧!跟舅舅外头逛逛,喜欢什么,带些回长安去。”
布暖慢慢站起来,分明极愿意,偏又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来,“暖儿要在姥姥跟前侍候。”
叶夫人和蔺氏对视着笑,“知道你的孝心便尽够了,年轻轻的爱玩就去吧。趁着今儿有空,明儿宾客多了乱,要出去就没机会了。”
布暖蹲身道是,回身看容与一眼,又别过脸去。
这时司礼的婢女端了干果进来请示下,叶夫人起身过了目,顺手从食盒里抓了把葡萄干塞给布暖,笑吟吟道,“去吧,跟舅舅出去转转,入夜前回来就成。”
布暖捧了满手葡萄干,也不知怎么料理才好。躬身道了是,就随容与退出厅堂。一头走,一头觉得好笑,她这样大的人还要往荷包里揣小食,又不是三岁孩子。
还好有玉炉,她和香侬原在槛外侯着。见她出来了忙迎上来,也不用吩咐,把葡萄干一股脑儿装进了自己的布口袋里。
“小姐要往哪里去?”香侬道,“奴婢这就拿帷帽来,你且等一等。”
“你们留在府里。”容与突然开口道,“她同我一道出去。”
按着规矩,尚未出阁的姑娘要出门该有婢女跟着。不过有家里父兄同行,倒也不必那样刻意。两人见六公子发话不敢怠慢,横竖也在情理中的,便诺诺应着送到府门上。伺候布暖戴上幕篱,放下长长的黑纱仔细别上金丝扣,诸样都准备妥当了,目送他们拐过坊墙方退回府里。
好像要变天了,又因着时候不算早,已经到了申时二刻,太阳没有先前那么烈。眯眼看看,隐在大片的云后面,隐隐绰绰只露出一点炯然的微亮。
两个人没有乘车,高陵城池实在小,容与怕用了车,不消半时就能把高陵走遍了。眼角扫得见她,依旧是优雅从容的姿态。他记得是有话要和她说的,可这刻却又想不起来了。
布暖并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她心里装着事,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空的。她转过脸打量他,胸口有什么涌动着。他有些漫无目的的样子,垂眼看地上,睫毛温驯的半覆盖住深邃的眼睛。他有完美的侧脸,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她不自觉的痴迷,私下感慨,男人的五官长成这样,算是造化了吧!
他大约是感觉到她在看他,调过目光来与她对视。她的脸隐匿在皂纱后面,模糊的一团。他蓦然生出种冲动来,想去掀她的遮面。他差点就那么做了,可她一出声,倒把他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