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头一次和他靠得这么近,可每一回都让她局促。她脸红心跳,眼神开始游移,瞥向他身后道,“我瞧前面有门楼,是高陵城到了么?”
他嗯了声,“按着脚程算,再过两柱香便到城门上了。”
他额上有细密的汗,鬓角也洇湿了,几缕碎发缠绵的贴在耳侧。布暖忙回身打湿手巾,从雕花窗的镂空里探出去,“一脑门子汗呢,快擦擦!”
他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来。纱巾蘸了水沉甸甸的,捏在燥热的掌心里有沁人的凉意。掖了掖脸颊,她用的合苏香萦绕在鼻尖。他微顿了手,下意识的停留,只觉这味道说不出的温雅宜人,肺叶里霎时充盈起来。
上将军净了脸,神清气爽的模样愈发朗朗。只是握着帕子又不免迟疑,不知是该递还给她,还是一直带进高陵城去。
这厢正犹豫着,车上人复探出手,扭捏道,“给我吧!湿帕子握着不难受么!”
她似嗔似怨的样子叫他心头一跳,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脑子里迷雾重重,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只得匆匆道了个谢,又打马往前头去了。
玉炉倒在冰婆子旁,拿脸去贴那铜物件。凸雕的纹样上浸出一层水雾,她边揩脸边吃吃的笑,“六公子真客气!晚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么?还谢,我听着真别扭。”
香侬道,“人家最是严谨,都像你这么不拘礼的倒是好的?”一头又道,“这会子还没进高陵,我嘱咐你,到了叶家要仔细些,别插嘴乱说话,记住了?”
玉炉最烦香侬唠叨,胡乱应着,“碎嘴子!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
两个人叽哩呱啦的辩驳,布暖不兜搭她们,自顾自把中栉收好,倚在窗口间或朝外面看。
车渐行渐近,围城的墙头越拉越高,门楼顶上用楷书写了“高陵城”三个大字。她记得书上说过,泾河、渭河在高陵交汇,泾渭分明是高陵最富盛名的的地方。
没来高陵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应该是个够得上郡县级别的都城。其实不然,高陵叫“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夸染了。
这个城池着实是小,面积大约还不到长安的三成。不过民生是富庶的,最叫她印象深刻的是高陵的坊墙。长安和洛阳的坊墙一色都是土坯垒成,下个雨刮个风,等天晴出来一看,不是这里坍了,就是那里垮了。高陵的坊墙却是用砖砌的,墙垣顶上还覆着灰瓦。隔六丈挑一盏风灯,款式奇异、不尽相同。似乎不是官府统一配备,满像是各家各户凑份子拼起来的。
“奇怪!”她嘀咕着,“大唐不是有明文规定的么,日落前七刻鸣锣收市便要宵禁了,那坊檐下挑这么多的灯做什么?莫非高陵没有宵禁这一说?”
玉炉探身看了道,“这我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高陵人,听说高陵以南,自周汉起就有诸多王侯将相入葬。原本这里叫千春,后来就是因为陵寝多了,坟头高了,这才易了名叫高陵的。”她神神叨叨掩嘴,“住在坟圈子里,不点灯能成么?阴气重,亮堂些个,心里才踏实不是!”
布暖捧心道,“哎呀,还有这说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有鬼么?”
香侬啐了玉炉一口,“你就整日编派那些有的没的来唬人吧!高陵自太宗起就没有宵禁了,也的确是因着那些王陵。如今这世道,以挖坟掘墓当营生的人不少。不宵禁算是个警醒,好叫那些摸金搬山的有个顾忌吧!至于鬼不鬼的,实没听说过。陵里文臣武将原就是些忠勇的人,生时保家卫国,死后会来祸害乡里么?再者,落葬都要瞧风水,兴许这里有龙脉,是万年吉地。单看城里屋舍院墙,大唐境内,谁能出其右?”
活着是好人,死了也必是好鬼。不论怎么,高陵可以晚间走动,这点倒挺有意思。
说话车马停下来,已经到了叶家门上。外面乱哄哄的一应说笑声,请安声。香侬和玉炉忙下地打帘子,布暖正要挪出来,石青竹帘一下子抬得老高,车外人影聚到门前,四五个仆妇敛衽行礼,知闲的脸从围子后头露出来,伸手来牵她,笑道,“路上辛苦,闷坏了吧?快出来见人。”
布暖甜甜一笑,方把手递到她掌心里。甫下了地抬眼看叶府门楣,雄厚高广。铜钉朱门上大红喜字高挂,门前婢女小厮成行,这样热闹富贵的排场,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要目眩神迷。
那边蔺氏和个贵妇亲热的携手寒暄,布暖细看看,两人五官有些相似,大约就是叶家夫人吧!
知闲领她过去,比着她介绍道,“母亲快瞧,这是暖儿。”又对布暖道,“这是我母亲,同老夫人是嫡亲的姊妹。”
蔺氏笑道,“叫姨姥姥便是了。”
布暖欠身一福,“暖儿给姨姥姥请安。”
叶夫人忙上来挽住了,扶着肩,上下好一通打量。时下素面朝天的女孩儿真不多了,眼前温玉似的皮肤,眉清目秀的相貌,简直让她止不住的惊叹,“真好齐全孩子!瞧这长相,把我家七娘都要比下去了!快来,跟姨姥姥进去。”说着自顾自往府里引,边走边道,“好孩子,今年多大?可许了人家了?”
边上蔺氏打趣道,“你没的唬着孩子!开口就问许人了没有,叫我哪只眼睛瞧你这姨姥姥!”
叶夫人大约真是欢喜,抓着手一时也不放开,应道,“你不知道我喜欢女孩儿么?这么可人疼的丫头,爱都爱不过来!如今姑娘大了,问许没许人家有什么错?你倒是说说!”啧啧又好一阵叹,“瞧这眉眼儿!二房的老四在边上一站,都成个什么了!要不是辈分不对,说给家下六郎,是极好的姻缘呐!”
第五十三章 騃女
布暖知道此六郎非彼六郎,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大唐开国创建了一个习俗,家里儿女以郎娘相称。行五作五郎,行六就唤六郎。知闲是家里老幺,排第七,所以叫七娘。叶夫人口里的六郎自然不是容与,她说“家下”,那么应当是知闲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不能在这个档口找舅舅,找了会惹人笑话,只得作羞涩状把头埋得低低的。
蔺氏在边上帮腔,像得着个宝贝似的大加赞赏,“你不知道,这孩子多可人疼的!我那日给她送衣裳,下头人说娘子在做针线,我料着是寻常女红,也没放在心上。进了烟波楼一看,绷架子、满墙的丝线,好大铺排!你道她在做什么?正绣一面孔雀图!还是个双面异色绣,说要送给六郎和知闲作礼的。那手艺,天衣无缝,真真出乎我的预料!”
叶夫人诧异道,“如今会双面绣的人可不多,怪道人家说相由心生!长得好,又有一双巧手,不去配个公候岂不可惜么!”
蔺氏笑道,“可不!六郎也疼得紧,婚事怕是要亲自过问。上趟楚国公来提亲,硬叫他挡了回去,将来外甥女婿定要精挑细选的。”
姊妹间说话,必要的时候也要藏着些。虽说这事牵扯了贺兰敏之,原就是个闹剧,但就楚国公来提亲本身,还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就像宋家姑娘为容与得了相思病,拒绝的一方永远比被拒绝一方长脸。既然面上有光,为什么不宣扬宣扬?这是上层贵妇的通病,也是天下所有女人的爱好,所以女人之间从来不缺少话题。
叶夫人看了廊下和儿子们聚在一处的女婿,称意道,“他还过问这些个?以往同他说起家里鸡零狗碎的事就直皱眉头,现在倒好了,想是男人家大了,也像个长辈的样子了。”言罢冲布暖和煦道,“我的儿,今日来才好,咱们娘两个能说上几句话。到明儿忙,就顾念不上了。”
布暖抿嘴一笑,“姨姥姥放心,明日我在姥姥身边伺候,也落不了单。”
叶夫人点头道,“果真是个心肝肉,等我操心完了你三舅舅,再来给你说个好人家,且叫你富贵荣华受用不尽。”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叶府的正厅,叶家的富足从雕梁上就可见一斑。柚木刻莲纹的斗拱、彩画织就的滴水出檐、朱红色龟锦纹抱柱、青石台阶汉白玉栏杆,处处辉煌,处处气派。
叶夫人朝廊下招手,拔着嗓子道,“三郎,三郎,新郎官来见见外甥女!”
那边几个男人一同过来了,样貌高低各不相同。布暖也大方,直直的看过去,品头论足了一番,还是觉得舅舅在这群贵胄子弟里最周正,有着日月比齐不可逼视的光辉。
那叶蔚兮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知闲不同,瘦瘦高高的,脸上虽笑着,眼里仍旧有凌厉的光。见了布暖也不用他母亲介绍,以一副长者的姿态审视她,欠着嘴角道,“是暖儿么?你舅舅上次同我提起过你。来家住下,好好玩几天再回去不迟。”
布暖福身给他见礼,淡淡笑道,“承三舅舅的情,先给三舅舅道个喜!暖儿这次是跟姥姥来沾喜气儿的,至于留不留的,一切要听姥姥和舅舅的意思呢。”
蔚兮转头看容与,极尽调侃之能事,“瞧瞧,要听你的意思。想是你又拉个脸子在家立规矩了,好好的孩子叫你管教得这样!”
容与一味的笑,也不应他,越过蔚兮对知闲道,“你上次说找着了蘅昶的孤本,这会儿给我看看。我打发人收拾起来装车,免得后日一早忘了。”
他说后日一早,摆明了不叫留下做客。明日吃过了喜酒,转天就得回长安去的。布暖明白他的主张,见他和知闲低头絮语,便转过身去不再细看。看多了,怕要劳心劳神,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