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哦了一声,转过头看窗外紫薇林。风吹枝叶摇,盛夏处处绿意,唯有那片林子红得鲜活烂漫。
舅舅走了十来天了,自从那日宋家闹过之后就再没见到他。她脑子里告诫自己撂开,心里偶尔还是记挂他,只不好问,不好说。又参杂了些怨怼的错综复杂的感觉,乱糟糟惶惶然,如今唯有坐在绷架前才能忘了那些。
蔺氏并不知道她一刹儿辰光动了那些心思,调过视线看廊下人喂鹦鹉,慢声慢气道,“你舅舅走了这几日,算算时候今日该回长安了。明日要往高陵去,也不知汀洲有没有给他提个醒。他一忙,家里事就忘到脖子后头去,倘或耽误了,我可不给他善后打圆场的。”
布暖道,“外祖母放心吧,舅舅上回还和我说一定要去的,今儿必然回长安。要是脚程赶不及,说不定直去高陵也未可知。”
“由得他吧,只要他知闲面上交代得过去就成。武将就这点不好,你日后要配就配个留京的文官,好歹日日能看见。”蔺氏摆手,顿了顿脸上换了个极亲热的表情,“我要说了好几次,总归话赶话岔开了。我的儿,你往后别叫我外祖母,忒官腔,显得疏远。学学小家子,咱们长安有叫舅奶的,怕和舅婆混了,也不好听。还是依着东都,叫姥姥就是了。”
这才是真正的表示亲近!一般有爵位的人家绝不这样随意称呼,除非是疼爱到了骨子里去,人前也不避讳。布暖听了忙躬下脊背稽首,“是,听姥姥的意思。”
蔺氏笑逐颜开,“这才像至亲!”复坐了会儿起身指着案上衣裳,道,“回头都试试,别嫌麻烦,大了小了,好立时拿去改。我走了,你歇歇,别一味的急进,来日方长的。”
布暖软语道是,送到门上福下去,“姥姥好走。”
檐下仆妇早打伞侯着,蔺氏直走进荫头里,回身道,“外头热,回屋里去吧!”
布暖绽个笑靥相送,等蔺氏上了夹道,方放下僵硬的双颊。
再添一只孔雀,说得好轻巧,却不知要多费多少功夫去!还有四个月时间,十月里要完工,少不得拼上几十个通宵。
自愿是一种说法,不情不愿又是另一种心境。好好的,为什么偏要再加一只?老夫人大概是不懂里头典故,她总觉得一只是美的,绣上一对,岂不应了孔雀东南飞的谶语么?
她低头慢慢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不由眺望竹枝馆,怙惙着他去了这样久,怎么还不回来?已近申正了,莫非当真直接去高陵了么?她先前是抱定主意少见的,但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她心里就是安定的。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不是遇着了棘手的事?睦州叛乱明明平息了,难道还有余波,因而耽误了行程么?
她踱到卷棚里的美人榻上坐了,摇了摇团扇,风里夹带着艾草燃烧后的特有的气味。想是玉炉才熏过蚊子,空气里尚且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像拢了一层纱,飘忽忽,远处看得不甚真切。
她倚着围子枯坐,木讷想了很久。于千千万万人中遇见一个他,是多好的一件事!缘分是有定数的,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是刚巧赶上。然后或是错身而过,或是纠缠着,双双跌进滚滚红尘中去。
滚滚红尘……这红尘里有太多陷阱,又有太多让人神往的东西。所以很多人发誓要斩断,使尽了浑身解数,到最后,终究是戒不掉。
她仰起头看天棚顶上成匝的雕花,看了一会儿又闭上。她也期待人早些出现,年轻女孩哪个对爱情不是心生向往的?久盼不至,渐渐就枯萎了。自己形单影只,却要给别人绣成对的孔雀,想想都很讽刺。
她开始回忆他的脸,线条因为浅淡的笑变得生动,还有温和的眉眼和洁净有力的手指……
她闭着眼,启了启唇,半吞半含的呢喃,“容与……”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如同馥郁的酒,舌尖上翻滚,便会齿颊留香。她笑吟吟的,上瘾了似的,“容与……”
容与想这丫头八成是在说梦话,醒着时哪里容得这样放肆,敢对他直呼其名。不过她的嗓音糯软,喊他的名字,就有股难以言说的脉脉的柔情流转。没有棱角,但直指人心。
他才从睦州回来,满身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清洗。走到烟波楼前正看见她在卷棚下,悠然仰着,和他的身心俱疲不同,她脸上透出的,是种让人望尘莫及的坦然。
他忽然感到突兀的强烈的对此,他在睦州时虽忙,闲暇尚能想起那日她在廊庑下极力克制的神情。他走得匆忙,原本想知会她的,没能腾出空来。离开长安几日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料她还生闷气,等他回来了也不见得会有好脸子。
她在练习叫他的名字,是不是说明她也牵挂他?他思忖着,又悚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里。各处伺候的人多,他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来看她,似乎不合情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认同布家乳娘的说法。他也无奈,心中无一物的时候是坦荡的,只有落了尘埃,才会下意识的想要遮挡。
他轻轻退后,下台基的时候脚步急切。这个时候碰个正着,场面比较难控制。他拿捏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处理,究竟是该冲她笑,还是应该板起脸,狠狠把她训斥一顿。
第五十章 苦麄
玉炉收衣服路过卷棚的时候咦了一声,“睡在这里干什么?熏得尽蚊子,熏不尽蠓虫。仔细过会子咬得满身毒包儿!”
布暖手臂往后撑了坐起来,“没睡,打会儿盹。”
“那不回房里去么,眼见着天黑了!”玉炉来携她,“快些起来吧,入了夜高台上风大,没的着了凉。秀那里嘱咐伙房炖鸡汤,加了高句丽的参,说要给你补身子的。”
布暖扶额呻吟,“怎么又要吃参,补多了鼻衄厉害。”
玉炉说,“不会,高句丽的参同我们的老参不一样,人家的参性凉,不上火。是六公子睦州道上得来的孝敬,统共六枝,四枝给了老夫人,两只拿油纸包了差汀洲送来的,还叫别声张呢!”
这么说舅舅已经回来了?布暖听了回过神来,忙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馆的窗口果然掌了灯,岸上婢女正吹了火折子,把水廊上悬的小灯笼一盏一盏点燃。
她扭身问,“六公子什么时候回府的?我怎么不知道?”
玉炉瞠目道,“先头六公子不是来瞧你了么,你竟不知道?哎呀,你这倒头睡的功夫果然练到家了,婢子除了佩服,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她喃喃着,“他来过了?哦,想是迷瞪了会子,倒没察觉。”
“我料着你是忒累了,绷架前一坐大半日,真睡着了也没什么。”玉炉开解她一番,又兀自在那里嘀咕,“等你高陵吃了酒回来,秀说要和老夫人讨个恩典,咱们楼里自己开火仓,吃什么随意,就不用大厨房里送来了。要加个什么菜,打从十几双眼睛下头过,虽没什么酸话出来,自己也觉着硌应。”
布暖心不在焉的应了,有一阵兴起想去见见他的念头。他窗台上的灯似乎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她像只飞蛾,如果有翅膀,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但是不能够。她转而偃旗息鼓,从宋家找上门来那天起,她就暗下了决心。舅舅再好到底是男人,男人的世界她不了解。不要带着好奇心想要靠近,靠得太近容易被灼伤。并且他是属于别人的,她多看一眼都像是窃取,是觊觎,是贪婪,是垂涎……总之不堪到极点。她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就算无依无傍,仍要有一身铮铮傲骨。
她决然转身,她何时何地都是通透的,只是不敢去细想。那是朵炫目的花,在那里就在那里吧!不要去触碰它,稍有不慎,便会凋零。她曾听母亲解过佛学,记得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虽然她心里充盈得满满的,但有些话不可说,一旦失了口,连最孱弱的一丝牵绊都会断掉。
她应该像刚来长安的时候那样,对舅舅没来由的惧怕,对他如敬神明,这种心态才是正常的。即便是依赖,也要有分寸。
她吁口气,挽着画帛直走进楼里。秀和香侬正在捣鼓新做的衣裳,比款式,论花样,计较了半晌,方定下件藕合色勾金缠丝纹襕裙。然后就是一应的头面、配饰,连鞋都是斟酌了许久的。秀说要富贵典雅的,于是选了镶米珠的高头重台履。
布暖给折腾得久了,懒散得扶不起来。往席垫上一瘫,抱头道,“我就是去吃个喜酒,又不是我成亲,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布暖一向是掌上珠,从前有气喘的病根儿,养在深闺里不常和外头有接触。生的又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她这年纪的,换了别人家的小姐,嘴上不说,肚子里门儿清的。大唐民风如此,最最爱凑热闹。但凡有喜事,主家亲戚朋友自不在话下,就是不相干的,半道上还要设路障讨喜钱,几乎全城的青年才俊通通倾巢出动。这样的场合里,姑娘后生精心妆点好,相看相看,或说上几句话,打听好了哪门哪户,转天就能成就姻缘。
这是八辈子遇不上的好机会!姑娘走出去,不用戴幕篱,呼奴引婢,跟着家里长辈见人。叫人家爷娘瞧上了,有的当即就和女家说亲,要把亲事定下来的。叶家是官宦人家,来往亲朋横竖非富即贵。不管怎么样,多条出路总是好的。那日争奇斗艳的姑娘多了,不考究,便失了出头的锋芒,谁能注意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