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得庙里训诫似的。”玉炉吐吐舌头说,见布暖步子加快,忙不迭追了上去。
地上有几片落叶,大日头下晒了一天抽干了水分,一脚踩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布暖的鞋底脆响连片,容与下脚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歪着头想,莫非上将军怜惜,不忍心作践那些凋落的树叶?这样伟大的情操,高山仰止,令人钦佩。
容与不经意回头,看见她正出神,奇道,“怎么了?思量什么事?”
布暖应道,“没什么事,想问问舅舅,为什么要让开那些枯叶?”
她满怀期待,料想着他八成会有一通悲天悯人的感慨。谁知他垂眼瞧了瞧,温吞道,“踩碎了都落到砖缝里去了,怕明天不好扫。”
布暖哦了声,颇有些伤感。她真是傻了,怎么会期望一个披甲戴刀的将军,在金戈铁马的同时还兼备风花雪月的心思!穿着大襟襕袍,束个落拓的垂发就能变成文人么?上将军统领三军,脑子里哪里还有空地儿装什么花花草草。
容与是个睿智的人,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淡一笑,姑娘家果然长的是七窍玲珑心,男人粗旷,断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拿脚尖踢路边的落英,寡淡道,“我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伤,其实是厌倦。你瞧,多像尸骸遍野……”他说着,见她脸色发白一时有些尴尬。凑巧到了湖边廊亭,烟波楼近在咫尺,他回望她,“你困么?”
布暖摇头,“舅舅困么?”
真是奇怪,说起来今天也挺操劳,场面上宴客是最累人的,到了这个时辰本该歇下了,谁知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容与笑了笑,指着前面石凳道,“咱们去那里坐坐。”
玉炉早已哈欠连天,布暖打发道,“就在跟前了,你要是乏了就回去,舅舅不是外人,不碍的。”
玉炉正巴不得,她是个一根筋,太阳落山就急着找床的货。折腾到三更天,已经难为坏她了。
“那我先去给小姐备香汤。”她把风灯的挑杆塞给布暖,冲容与肃拜道,“婢子先行告退。”
容与微颔首,不说话,接过布暖手里的灯往廊亭下去,把挑杆插在檐下的透雕石洞里。
几步之内被照亮了,布暖提着襕裙登上台阶。容与面朝醉襟湖坐着,她站在他身后凝望,夜风微凉,拂起他垂落的发,丝丝缕缕的飞扬。
他往边上挪了些,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布暖还记着临来长安前父亲对她的教诲,不与男子同席坐,挨肩并坐更不成体统,于是留神空开一个身位,如此也不算逾矩了。
容与不置可否,只是心下好笑,不愧是布如荫家的小姐,一举一动都合乎标准。他眯眼看竹枝馆前的水廊上燃起的灯笼,其实这个决定有些任性,他自己没有睡意,就拉着她作陪。布暖是个善性的孩子,对他存着畏惧,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风明月,夜色静谧,单就是觉得怡情悦性,脑子里便是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第十九章 繁缨
布暖飞快的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很好看,轮廓深刻,睫毛纤长。也许因为理性,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越是这样,越显得隽秀。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直直注视着湖面,一言不发。草根下柳树底虫鸣一片,她不明白这大半夜的舅舅为什么要在湖边枯坐,或者是有心事,她是个晚辈,也不方便问,单只陪他坐着,算是尽了一份孝心了。
容与终于调过视线,飞快在她脸上转个圈,又调开去,“知闲前头同你聊些什么?”
布暖不防他问这个,她们说话都是零零散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要认真论起来,她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今天说青庐的事叫她面上有点下不来,但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这个,便含糊道,“我们说得很随意,大抵是胭脂首饰之类的。舅舅问的是哪桩?”
容与搁在膝头的手指微蜷起来,他之前一直留意她和知闲的对话,她脸上的隐忍,语气里的谨慎惶恐都叫他难过。他是她的嫡亲舅舅,却让外甥女陷入这样委曲求全的境地,是他做得不够,对她不住。
他说,“我下半晌和你说过,夏家公子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把他同你扯在一处。什么望门寡,我说你不是就不是!何苦为个死人难为自己?前尘往事都进了敬节堂,你欢喜了就笑,生气可以发火砸东西。舅舅家里别拘着,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记住了?”
她怔忡着看他,他口气淡淡的,似乎不是刻意,却令她打心底的暖和起来。她抿嘴笑,“多谢舅舅,暖儿记住了。”
他点点头,“知闲平素纵性,一时好一时坏的。她若是有不足的地方,你瞧着我的面子,不要放在心上。”
布暖估摸着他大概是有所察觉了,晚宴时他坐得不远,难免会听到什么。
她越发不好意思,青庐是他们拜堂用的吉帐,关系到他们婚姻是否美满,并不是知闲一个人的事。玉炉这丫头没脑子,鼓动寡妇绣百子,分明在诅咒他们似的。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垂着头说,“舅舅这话暖儿怎么当得起!知闲姐姐有怪罪的地方也一定是我做得不好,是我要请舅舅和知闲姐姐多包涵。”
他微愕,没想到宽慰的话反倒让她误会,在她看来他和知闲是最亲密的,自己在沈家不过是个外人。他急于解释,转念一想又似乎没有必要。他的婚事到了这种程度,按着常理来说知闲更要紧也是应该,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可解释?
“别这么说。”他的喉咙干涩的吞咽,声音依然沉稳,“我有时候忙,顾念不上你,你若是有事,就打发瞿管家上屯营里去寻我,我得了闲就回来。”
她嗯了声,鬓边的发滑落到嘴角,她抬手去拂,葱白样的指尖染着蔻丹,在昏黄的灯光下妖艳异常。素净的时候淡如水,浓妆的时候是直撞进人心里去的妩媚。
他仓促起身不再看她,只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他摘下风灯递给她,“你先走,我瞧着你。”
布暖接过挑杆欠身纳福,然后顺着鹅卵石甬道朝烟波楼去。容与注视那背影,脸上渐次流露出平和的温情。待她直上了高台,那一星微芒渐去渐远,烟波楼里伺候的人出来把她迎进门,方收回视线踩上弥济桥的桥面。
秀和香侬忙着替布暖筹备沐浴,烟波楼里不设锅灶,热水是从园子那头的大厨房里抬来的。沈府里有专门的粗使婆子,不管夜有多深都在主屋外头侯着,看见主子们准备就寝了,便拿着扁担挑有盖子的木桶来。
隔壁兑水拿换洗衣裳,木制的盆勺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布暖进了卧房就去推窗看,竹枝馆里透出光亮,颀长的身影投射在绡纱上,大约正坐在案前,影子一动不动。
香侬挽着巾栉进来,见她在窗前呆站便轻声道,“小姐,快四更了,收拾收拾就安置吧!回头开市鼓一鸣,看吵得睡不着觉。”
布暖揉了揉太阳穴,“我头疼。洛阳有书信来么?”
香侬自顾自的过去把窗扉阖上,笑道,“当真是迷糊了不成?今儿上半晌才把信送到门子上,这会子洛阳还没到,哪里那么快回信的!”又说,“秀怕送信的靠不住,特地去问了瞿管家。瞿管家说信原在他手上,要等相熟的信差。后来蓝将军来府里,恰巧遇上这桩事,就派了下头护卫给军中信使送去了。当做军函往洛阳派,总归是的万无一失的。”
布暖过直棂门脱了衣裳入浴,靠在桶壁上喃喃,“蓝将军有心,下回要多谢他才好。”
“该当的。”乳娘给她肩背上打上胰子,边道,“今儿送来这么多吃食,又给咱们递信,这样仔细的将军少见得很。你果然是有福气的,出门遇贵人,蓝家相公倒比六公子还体恤些。”
布暖知道秀接下去要说什么,打着岔道,“晚宴上老夫人还提端午送节礼呢,明日咱们该着手编长命缕了,再绣上几个香囊送人。”
秀一径的笑,“别少了蓝将军的份子,礼尚往来是老例儿,咱们书香门第知恩就要图报的。”
横竖秀的心里惦记蓝笙,这是无法改变的事了。
第二天晌午前秀挎着篮子回来,揭开印花布,下面齐整摆着几个油纸包,一包码着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一包装着软帛,另有扇坠子、条达和各式香粉料等,都是过端午必备的东西。
烟波楼里的人闭门不出,团团围坐着开始闭门造车,缝出一堆角黍、蒜头、五毒、老虎形的香囊来。布暖编完了百索取金银丝线织繁缨,横针竖线煞是精细。织完了拿在手里比,太阳下一摆,灼灼耀出彩色的光晕。
玉炉啧叹,“还是我们小姐的手巧,论做起繁缨来没话说。”
香侬瞥了一眼,“怎么单做一条?送给谁的?”
她慢慢把绦子卷起来,繁缨是男人的配饰,这个家里只有容与一个男人,除了他还能送给谁?
她吮着唇,从容道,“当然是给舅舅的,父亲那里母亲自会准备。”
秀忙着往健人里灌雄黄,垂着眼睛道,“老爷那里不必说,咱们就说六公子,知闲小姐是他未过门的夫人,节下能不给他备这个么?你也送她也送,磕撞到一块儿,六公子戴谁的好?依着我,还是把缨带送蓝将军合适。我打听过,蓝将军今年二十四岁,说媒的踏平了门槛,但却并未婚配。你把缨带赠给他,一来答谢,二来示个好。这是应在节气上的,是极雅致的事儿,不是愣头愣脑胡送,绝不会丢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