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站起来相送,沈夫人在知闲和布暖手上各一拍,笑道,“我自己回去就成了,你们只管顽你们的。”对蓝笙道,“晤歌今晚留宿在府里,叫六郎瞧着安排。外头宵禁了,省得同那些武候多费唇舌。”
四人行礼如仪送别沈夫人,再坐下来便随性了好多,各传了凭几半歪着。男人们闲聊,汀洲和蓝笙带来的小厮不夷立在一旁不时插上一句话,主仆间相谈甚欢。
女孩子们这边不及男人们规矩重,玉炉和知闲的丫鬟搬来竹簟子在小姐身后胡坐,说些花粉胭脂的话题,再聊聊知闲那边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
布暖问,“青庐是自己绣的还是外头买?”
所谓的“青庐”就是青布帐篷,旧习延用下来的习俗,在府邸西南角择吉地露天设帐幕,新人拜堂洞房皆在青庐里举行。普通农户用净布,官宦人家考究,要在青布上绣百子,也称作百子帐。
知闲笑得很幸福,偷偷看了容与一眼温声道,“不是外头买的,买来的东西不知道出处,用着也不安心。”
玉炉没心没肺的说,“是自己绣么?我们小姐女红了得,绣什么像什么。小姐,咱们也去帮忙吧!”
布暖心里咯噔一下,知闲立时变了脸色,布暖对玉炉愠怒道,“怎么混说,这是随便绣的么?要六个十全妇人焚香沐浴后才能动针的,不在外头买就是怕绣工没忌讳。”
玉炉猛然意识到,自家小姐是望门新寡,连婚房里都不好踏足,更别说碰那要命的青庐了。
她悚然大惊,期期艾艾道,“我真该打嘴,知闲小姐千万别恼我才好。”
布暖大觉尴尬,无奈道,“姐姐别见怪,丫头不懂事,回头我再教训她。”
那边容与侧耳听了很久,布暖低声下气的语调让他难受。什么青庐,哪里来这么多说法!知闲太过较真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他有些反感,眉头紧了紧。
知闲瞥见他眼神冷冽心下打突,容与对这个外甥女似乎是疼得厉害,他们是骨肉,自己原本和布暖沾不上边,更要处处留神,免得一不小心伤了容与感情。
她侧过身子对布暖和善的笑,“这有什么,还值得这样子!她是好意,你别怪她。青庐早就齐全了,装了箱子锁在我屋里呢!”又看她手臂,问,“我打发人送去的臂钏怎么不戴上?是不喜欢么?”
那个臂钏有九圈,金镶玉的质地,两端用银丝编成环套,能随意调节大小,很是精美华贵。布暖腼腆道,“我还没谢你呢,不是不喜欢,是可惜了我没有你这样的胳膊。你瞧瞧,”她撸起衣袖给她看,调侃道,“不长肉,断乎衬不出那条脱来。戴上反而东施效颦,叫一朵花儿插在我这牛粪上,我都不好意思的。还是等胖些再戴的好,这会儿先放着,我一日一看也足意儿了。”
知闲打量眼前的手肘,白璧无暇,纤细得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一般。这样玉做的人,哪个男人不爱到骨子里去?她眯眼看蓝笙,料着他如此殷勤,说不定就有那个心思。
她得意笑起来,若是不假,那蓝笙这辈子就要被她压一头了。
第十八章 无凭
蓝笙耳朵尖,她们说什么胖不胖的,他那里来了精神,探身道,“你在你舅舅这里只顾安逸将养着就是,心思放开些,吃睡随意,还愁胖不起来么!”
知闲逮着机会忙道,“这话有理,你要吃什么都同我说,咱们姊妹一样不必顾忌。若是我这里办不妥的,还有你蓝家舅舅,他神通广大,就是你要星星,他也能想辙给你弄了来。”
蓝笙果然不乐意了,眄眼道,“我尚年轻,叫舅舅把我叫老了,还是直呼名字的妥当。”
知闲嗤笑,“要论辈分,你和容与称兄道弟,怎么不好做舅舅?你大了暖儿九岁,应声舅舅也不委屈你。还是你嫌弃我们暖儿,不愿意和她攀亲带故?”
布暖很想捂耳朵,又杠上了,三句话不对就要吵,还是不碰面的好。
蓝笙显然是担心布暖误会的,扔了手里巾栉道,“我没空和你斗嘴皮子,嫌不嫌弃的都与你无关。我待暖儿好,她知道就成了。至于你,贤淑一些,笼络住你的郎君才是正经,到底谁也不愿意娶个母老虎回家。”
知闲面红耳赤,啐了他一口偷偷觑容与脸色,见他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却再不敢和蓝笙缠斗了。规规矩矩坐了一会儿犯起了困,掖着眼睛对布暖道,“我坐不住了,要回碧洗台去了,你走么?”
也没等布暖回话,容与仰头看看天色,起身说,“不早了,都散了吧!”一面接过汀洲送来的灯笼交给知闲身边的垂髻丫头,吩咐道,“好生给小姐照着道儿,路上或有不平整,要仔细些。”
丫头福身应是,知闲失望地看他一眼,多希望他能送她回去,肩并肩走上一段路,再说上两句体己话,这才有未婚夫妻的模样。可他呢?从没有寻常人的软语温存,一盏破风灯就把她打发了。
她一肚子怨言难以说出口,要做都督夫人就要大方沉稳,宗族里所有亲戚都眼热她许了沈容与。世人说上将军是儒将雅臣,他人后凉薄有几个人看得见?她卑微的爱就像一场修行,不知还要单独走多远……也许等成亲之后就好了,夫妻一体,那时候他总能多关爱她了。
容与目送了知闲,转头问瞿管家,“梅坞都收拾好了么?”
瞿守财躬身笑道,“丫头知道今晚有宴,早就各处擦洗过了,过去就能安置的。”
梅坞简直就是为蓝笙盖的!朝廷有令,宵禁之后闲杂人等不得走动,留了晚饭,就意味着要接茬留宿。他常爱和容与厮混在一处,每每过夜就住梅坞,已经形成了惯例。下头人一见他晚饭时候来就赶紧归置,以往他觉得不错,梅坞景致好,离坊墙远,睡个懒觉不会给开市鼓吵醒。可眼下又不满意了,因为梅坞和烟波楼隔了好长一段路,他不能顺道送暖儿回去,不能在楼前同她依依惜别,梅坞那点好处断不能强过佳人在侧。
他挪到容与身边,靦着脸笑,“今晚我住竹枝馆吧!”
容与让了让,偏头打量他,“竹枝馆只有一张床,你睡哪里好?”
“挤一挤就成了,大不了你睡外头,我靠墙睡。”蓝笙觉得自己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女人才睡床内侧,他屈就得这样,沈六郎还有什么可推托?
容与的眉梢挑起来,“你我同榻而眠,传出去还做不做人?”
是啊,这世道断袖忒多,男女避嫌倒罢了,男人和男人也不能含糊。何况两人都未成婚,弄出什么风言风雨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蓝笙没计奈何,只得对布暖道,“夜这样深了,既然有容与同行,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些吧!”
布暖懵懂点头,到底不是木讷的人,总能隐约感觉到些什么。她抬头看他,他笑吟吟的,眼里有温暖的光。她避开他的视线欠个身,“我省得,你也早些安置吧!”
容与紧抿着唇踅身下露台,也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不大痛快。他转脸看布暖,她站在风里,臂上画帛翩然飞舞,倒像佛教壁画里的飞天。他自嘲的笑,眼下自己也婆妈了,他现在的心情大约和当年的布如荫是一样的。以前曾听说姐夫在布暖许给夏家时,独个儿躲在书房里哭过一场。自己如今看着蓝笙大献殷勤,心里的滋味也难以言说。
布暖匆匆赶上来,看容与不言声,也不敢擅自搭话,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转过一片垂丝海棠林,他渐渐放慢了步子,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凝视她。
布暖忙顿住了脚,怔怔的问,“舅舅有什么吩咐?”
灯火映照下的脸温婉倾城,在一簇叶繁花茂的海棠边驻足,盈盈相望,秋波若水。
容与踟蹰一下方问,“你瞧蓝笙这人怎么样?”
布暖和玉炉面面相觑,玉炉欢快无比,扣在她臂弯上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
看来是给玉炉说中了,连舅舅都看出端倪来了。布暖有些伤心,他们都急着要把她配人,她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有人愿意娶,他们就乐意成全。
她低下头摆弄宫绦,落寞道,“我和蓝将军昨儿才认识,并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容与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含糊唔了声道,“没什么,他是个热心肠,和我私交甚好……”言罢又顿住了,皱着眉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布暖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不像要替她说媒,难道是在为蓝笙的热心过头作诠释?反正不管怎么,只要不说让她多留意蓝笙,一切都好商量。
她笑了笑,“不消舅舅叮嘱,暖儿自当视同他如舅父。”
容与琢磨了一下,他原先不是这个目的,怎么到最后弄成了这样?当真认起舅舅来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缓缓朝海棠深处踱去。
玉炉摸不着门道,凑到布暖耳边说,“六公子是什么意思?”
布暖嘟囔,“我怎么知道!你没听他说他和蓝将军私交甚好吗,横竖是叫我敬重蓝笙,叫你们这些人别打他的主意。”
玉炉垮着肩叹气,“六公子真是的,小姐得一良配不好么?那样严苛,竟是没有半点人情味。”
所幸她们落下了一大截,布暖探身看,容与裹着袍袖已经到了醉襟湖边。虽不担心玉炉的话被他听见,也不能由着丫头口无遮拦,便恫吓道,“你留神些,这里不是洛阳。你也听说了府里规矩,不妄语是头一条,你再这么的,回头看把你撵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