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月是大剌剌的样子,没等长辈发话,自己靠着凭几趺在那里,又惹得她母亲一通数落。
她极具反抗精神,嗫嚅着,“舅舅和姨母又不是外人,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容与脸上平常得很,不言声,只是接了婢女呈来的茶一口口呷着。
布夫人失笑道,“罢了,你总说她做什么,再过几年自己知道了就好了。”
两个孩子并肩坐着,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精神头。不比不知道,一比下来就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无地自容。匡夫人死的心都有,士农工商里商的地位是最下等的,越是这样越要争气才好。偏自己露怯,把脸面都葬送在这里!
她愤恨道,“不成器的!看看你姐姐是怎么样的!还舅舅和姨母不计较?你见过几回舅舅?见过几回姨母?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大唐礼仪,坐是最考验耐力的。跽坐久了腿要发麻,痛得像要断掉。布暖心里嘀咕,要不是自小爷娘规矩严,她也很想和感月一样盘腿坐。现在是骑虎难下,没有人允许宽坐,她就得一直这么绷直了脚坚持下去。母亲是不会松口的,二姨母忙着训斥感月,也没空理会她。最后就剩舅舅……算了,她不敢去招惹他,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天知道眼睛一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二姐姐也别太急进,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容与道,漫不经心挑起唇角道,“是暖儿太一本正经了,才显得感月散漫。”
布暖听得发愣,怎么成她的错了?叫他这么一说,她居然觉得非常对不起感月。她愧疚的拿肩搡她一下,感月笑笑,不以为然。
容与搁下茶盏才又道,“你也别拘着,随意些吧!”
她如蒙大赦,忙稽首道是。抬起头看见母亲耷拉着眼皮不太高兴的模样,心下虽悬着,却也不方便说什么。
姐弟几个絮絮说些以前的事,两个小辈在一旁作陪,自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感月问,“我听姨母说大姐姐许人了,下个月就完婚?我母亲说这趟就不回去了,索性等你大婚完了我们再启程,省得路上来回的跑。”
布暖黯然嗯了声,提起这个她就难过。母亲先前还说得好好的,看她自己的意思。后来她说不愿意嫁,谁知又推翻了前话,只说不许悔婚。她如今是茫茫然,实在走了窄道了。
“姐夫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家?长得怎么样?”感月摇撼她,“姐姐快和我说说。”
她被闹得没法了,悻悻道,“长安城里的,是个云麾将军。长得倒是亭匀,可惜专横跋扈、盛气凌人、骄狂自傲……我讨厌他!”
感月有点呆呆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么温婉的人,也有咬牙切齿的时候。但就算如此她还是美的,就让她更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触怒她,因道,“那当初为什么要许呢!谁做的媒?找那媒婆理论去!”
布暖更伤感了,“理论?找谁理论去?媒人都死了,这下子我是完了。”
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感月想想,自己亲事上千挑万选也不是没好处的。瞧瞧大姐姐这样,还不如不嫁呢!尚未过门就仇人似的,将来过日子,岂不是要憋屈死了?
“九成是小舅舅牵的线吧?都是将军嘛!”感月说,冲容与努努嘴,“和他说了没有?求人家想想办法呀!”
“快别说,更没谱了!”他开口就是要带她私奔,哪里有舅舅这样和外甥女开玩笑的!她垂头丧气,要是真信他的话,那她的脑子大概真的是不正常了。
感月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说的那个人挺有意思,下回引荐给我见见。”
布暖道,“你是说蓝笙么?”
“就是你那个夫婿呀,叫蓝笙么?”她喜笑颜开,“我还真没见过这样讨厌的人呢,正想会一会。”
布暖给她夹了块枣泥糕,随口应道,“那简单的,过两天老夫人寿诞他肯定会来,到时候介绍给你认识。”
那厢匡夫人也正议论容与的婚事,“长安这样多的闺秀,竟没有一个你瞧得上眼的?过年二十八了嚜!大嫂子生养得晚,家里的姑娘也有十二了,你却不急么?”
容与笑道,“急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太仓促了要后悔一辈子的。”他的脸色很泰然,目光静静的,便是在看布暖,也是恰到好处的自持。
匡夫人道,“话是不错,总归着紧些好,省得老夫人挂怀。你那表妹还在府里,时候长了,耽搁了年纪,到最后你不收房也不好意思。”
布暖颇意外,才知道知闲只要就留在将军府,舅舅就算不娶她,她一个侧夫人是跑不掉的。她暗自咋舌,原来都在算计。这是要有多爱,连做小都愿意!
容与显然不愿提及,只潦草道,“我不是菩萨,也没有救苦救难的慈悲。退婚时便让她爷娘把她领回去,是她自己不愿走,可不是我硬要留她的。”
布暖更吃惊了,知闲原来许给舅舅过,只是后来被退亲了。她又开始头痛,这事她好像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知道的,却又渺茫无绪。
容与不愿继续这话题,转而道,”我先头在街市上碰见了匡姐夫,正和几个朋友在斗鸡场上押宝。我打了招呼,在盐角坊里定好了雅间,请姐夫玩尽兴移驾,咱们过去同他汇合。”对布夫人道,“大姐夫衙门里我也叫人捎了信,这会子应该是动身了。姐姐准备准备吧,咱们给二姐姐接风洗尘。”
这是给匡家的面子,无论如何不好推脱。布夫人无法,便对布暖道,“你留下看家,快出嫁的姑娘了,到处跑也不成体统。”
布暖灰了心,怏怏道是。容与怒极反笑,原本他就是为了设法和她接近才定了今天的饭局,她不去,这番用心不是无用功么!他转过脸去看布夫人,这个姐姐一向主意大,如今更是滴水不漏了。只是她的功夫要来防他,当真是差得远了。若不是瞧着布暖,区区几堵坊墙能奈何得了他?他学学外头那些混账行子,再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凭他们布家夫妇或是蓝笙,都不在他眼里。
扇骨慢慢敲打着手心,他眼里有狠戾的光,“姐姐这是干什么?要出嫁了,连娘家人也不要了?再说感月也在,布暖不作陪,慢待了感月不好吧!要么我先送你们过去,再折回来单独接她?”
感月最机灵也没有,在边上撒娇耍赖着,“姨母答应吧!如濡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布夫人吃不住他“单独”那套,万般无奈只得对布暖道,“罢了,你回去换了衣裳一道去吧!”
感月奥的一声欢呼,性急忙慌的拉她回房去打扮。各自的婢女伺候着抿了头,换了披帛和半臂,才相携着出了载止大门。
日头明晃晃的当头照着,今年胡风更甚,坦领开得尤其大,几乎到了齐肩头的位置。布暖生得雪白,称上勾金瓷青纱,愈发映照得那脸纯净得耀眼。黑的眼,红的唇,淡施脂粉。站在那里俨然是一幅画、一盏明灯。
容与欣慰起来,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他的女孩美得夺目,他心里这样骄傲!
她在他的注视下更显羞怯,匆匆戴上幕篱放下皂纱。她们和母亲们不同辇,他过来送感月上车,只伸手让她搭一下。其实本就有脚踏,并不算高。布暖自己牵了裙角,不需要借助谁也能上去。他踅身来搀她时,她反而禁不住起栗。
他总能避人耳目之余让她心跳加速,母亲的高辇在前面,她们的车有围子,车门设在尾部,所以山头处就是个大大的盲区。他一手扶她的肘,另一只手圈过来半拢在她腰侧。他的掌心温热的,透过薄薄的雪缎印在她的皮肉上。她连脊柱都要弯了,突然眼泪汪汪的。好想跺脚问问他是什么意思,耍人没有个限度么?她就是个弥勒佛,也要生气了!
第十六章 黯黯云梦
感月觑她,呲着牙道,“舅舅好像待你很特别呵!”
布暖愕然抬头,还没说话先红了脸,“哪里特别了?大约是在长安久了,彼此都相熟了。毕竟是家里人嘛……舅舅很和气的,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感月嗤地一笑,“和不和气我是不知道,我就看出来,他待你极上心。我又不是瞎子,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吧!”
布暖差点被口水呛着,难道舅舅的表现真的很离谱么?不是她多心,是真的出了格么?她靠过去一些,“感月,你也觉得舅舅奇怪?”
此言一出,感月立刻确信自己有敏锐的观察力。她很笃定的点头,“傻子都看出来了……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再掩饰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这下子她真的吓着了,使劲抓着她的手道,“感月啊,可不敢胡说啊,要出事的!咱们这里瞎想,没有根据的话不好瞎说知道么?再说舅舅是……关爱小辈罢了,自作多情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感月调过脸来看她,“下什么地狱?这么好的男人爱你,你还求什么?”
“祖宗!”布暖忙不迭去捂她的嘴,“你敢说!我连想都不敢想!你到底有没有弄清他是谁?他是舅舅呀,不是外头男人,不一样的!”
匡家世代经商,楚地多鲜卑人,看惯了族亲通婚,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感月撅着嘴道,“甥舅又不在五伦内,有什么!”
布暖叹了口气,不在五行中或者还有些用,不在五伦又不妨碍朝廷制定唐律……她枯眉想想,发现自己好像被感月误导了。舅舅只不过爱开玩笑,爱捉弄她,未见得就如她们想的这样。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原来两个女人也能撑起大半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