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夫人和布夫人待字起便交好,现在儿女都大了,再聚首,姐妹俩个到一起重又拾起了年轻时的记忆,越加觉得亲厚异常。匡夫人家大业大,唯恐别人说她骄矜,胸无点墨,两只眼睛里只有铜钱。到了长安不住将军府,也不住客栈,偏挤到载止里来。照她的话说,布家是诗礼人家,她住这里也好借光沾点书香气。
载止本来地方就不大,她又带了一堆的随侍仆妇,布夫人只好想办法腾屋子安置人。她一头吩咐家丁搬屏风,一头应道,“都说严父慈母,咱们那时候可不一样,是倒过来的。老太爷反而不问事,朝里回来一头扎进书房里,高兴起来训诫几句,平常哪里管咱们!”
匡夫人站在日头地下,眯着眼道,“可不,闹得现下朝政似的。蔺夫人若是在宫里,定是又一个武皇后。”
这话在外面不好说,自己姐妹私下里闲聊是不碍的,听者不过一笑置之。匡夫人又问起容与的婚事,“上趟连请柬都发了,逢着太子大丧耽搁下来,后来怎么没消息了?”
布夫人有些悻悻的,里头缘故怎么和她解释呢?说布暖和容与甥舅俩生了一段孽情,把前头的婚给退了么?她转念思量了下,只好拣两句说,“六郎如今身在高位,到底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孩子了。叶家小姐是他母亲挑的,他大约一向都不中意吧!”
匡夫人点头道,“我才刚过府请安去,六郎衙门里还没回来,到蔺夫人园子里见着了那个姑娘。听说是她娘家外甥女?长得倒不赖,就是缺了些灵气,看委屈了咱们六郎。”
布夫人唯有一笑,他的确是瞧不上知闲。他瞧上了布暖,但却是逆伦的,要受千夫所指。
她看看坐在蔷薇架子下玩丢石子的两个姑娘,笑道,“有十来年没见了,孩子们都这样大了。感月今年有十四了吧!可许人家了?”
匡夫人苦笑道,“毛毛躁躁的脾气,说了好几家,她都不愿意。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样的,我是管不住她。天天跟着几个哥哥疯玩,像今天这么安分是极少的。想是新到一个地方认生,又见了姐姐文静,她不好意思发作。”打量了布暖两眼,艳羡道,“如濡越长越好了,花儿似的,性子又这么好。我们感月要是有她一半,那就是匡家祖上阴灵有知了。”
布夫人一味的摇头,她们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看上去光鲜,背后的辛酸全是血泪。她叹息道,“一家不知道一家的难处,我们那个祖宗,只怕不比感月好。”
“夏家的事现在都办妥了么?”匡夫人道,“真是没想到这么难你都走过来了,换做我,早就慌了手脚了。”
“都是逼出来的,你当我愿意么!男人是书呆子,我不管谁管?你去问他,他比我还要没主意呢!孩子大好的青春,不能把她送进夏家去守寡。几十年啊,那是人过的日子么?”布夫人携了妹子到亭子里去坐,边道,“所幸夏家那头是蒙混过去了,你不知道,当初还上过公堂的,真真把人吓破了胆。亏得那会子帮衬的人多,要是单靠你姐夫,啧!”
匡夫人笑起来,“那不是你自己挑的!是谁一哭二闹三上吊非人家不嫁?”
布夫人现在想想也怪不好意思的,年少轻狂,什么都不在考量范围内。那时想和布舍人在一起,就像丧了魂似的,夜不能寐熬得油尽灯枯。最后反出家门去,吃了好些苦。这男人没能给她荣耀富足,但却给她醇厚的爱情和踏实的生活,所以她从来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结果布暖随了她冲动的性格,甚至比她胆子还大。
匡夫人看她们丢沙馕丢得欢,探过身去观战。布暖十指纤纤,那几个石子被她收收放放,简直能玩出花来。最后沙馕高高一抛,一招仙人挑担,两颗离得那么远的也收进掌中,匡家母女都拍起手来。
“姐姐真了得!”感月道,“我试了好几趟都没成。”
匡夫人忙借机道,“那还不拜你姐姐为师,好好跟着学学!如濡,你妹妹总改不了臭脾气,弄得女孩不像女孩。你是姐姐,帮姨母教导教导她。”她想了想,“教她怎么打扮,怎么做胭脂做女红……反正不管你教她什么,让她有个闺秀的样子就成。”
布暖怔忡道,“姨母别拿我打趣,我哪里会教她什么!自己都不成话,没的把感月教坏了。”
“那不能够。我们感月能像你一样,我也知足了。”匡夫人摆手道。
布夫人忙来打岔,“你别捧她,回头该摸不着北了。感月要教什么?天真烂漫,我瞧就很好。”
感月仰着脸抱怨,“姨母不知道,我母亲/日日瞧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都不对,说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说我吃饭出声,走路外八字……我愁都要愁死了,那个家就是个鎏金鸟笼子,我都烦回去。”
布夫人和匡夫人相视而笑,“可怜见的,那就不回去了。留下给我做女儿,和你如濡姐姐做伴儿。”
正聊得兴起,门上婆子进来通报六公子过府了。布夫人抬起眼,那边容与已经由小厮领着进来了。
匡夫人出嫁后便没再见过这个兄弟,忙站起来相迎。这许久他容貌有了变化,但是再怎么风姿亭楚,眉眼间到底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由衷的笑起来,欢欢喜喜叫了声六郎。
容与快步过来行礼,“二姐姐,长远未见,这一向可好?”
匡夫人连连点头,“好得很,你好么?”自己也觉问得傻,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能有什么不好呢!她扶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好兄弟,长得这么结实!”
感月见她母亲这么强悍的人又哭又笑的,纳闷的转过脸来问,“大姐姐,那个人是小舅舅么?”
布暖嗯了声,“是小舅舅,大舅舅还没进京呢!”
“这样的的相貌,真没见过……”感月红着脸往她耳边凑了凑,“若是上家里来求亲的人能有舅舅这等倜傥,就是个傻子,那我也嫁!”
两个人吃吃的笑,那边容与视线扫过来,虽淡淡的,也由不得让人心尖上一颤。
匡夫人招了招手,“感月过来见过舅舅!”
感月忙不迭整整半臂踅身过去,欠身道个万福,“感月给舅舅请安。”
容与宽和的笑,“免礼。”对匡夫人道,“这是头一回见感月呢,都长得这么大了。我下了值匆忙来的,身上没带见面礼。她喜欢什么,下回再补上。”
感月是个直爽人,也不见外。指着他蹀躞带上的短剑道,“别等下回了,舅舅把这个送我吧!”
匡夫人真要恼火了,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长辈一说,还真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当下低喝了声,“没规矩!仔细我告诉你父亲,看他不揭你的皮!”
感月吓得吐舌头,容与解围道,“值什么,自己家里孩子,见外了倒不好。”自管自说着,解下那匕首递过去,“当心些,出锋利,和你们女孩儿用的妆刀不一样,别割着手。”
感月欢天喜地的捧在怀里,深深躬了个身道谢。布暖一旁看着,心里惘惘的。舅舅就是舅舅,但凡自己家的孩子,对谁都是一样的。
布夫人原本是绝对杜绝容与进门的,但有不知情的在场,她也不好做得太过了,怕引人猜疑。便转过身道,“难得团聚的,我打发人备茶点,咱们进屋里坐下聊。”
众人附议往花厅里去,布夫人打前头走,容与不动声色的坠后一些,看准了时机把红绸裹的东西望她手里一塞,“珠花穿好了,我特地给你送来的。”语毕在她腕子上飘忽忽一捏,侧过脸耳语,“可想我了,嗯?”
第十五章 多情休休
她揪着那红绸布,像被烫了一下似的。他这么明目张胆的,她赫然红了脸。近来似乎越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动辄像只熟虾,被人看见是极其可疑的。看来以后要擦些胭脂,做做掩护也是好的。
这都怪他!她又羞又愤的想,做舅舅的人这么不成话,带坏了孩子!她抬手掖了掖脸,滚烫的,脑子也昏沌沌没有方向。其实真想发火,为什么他总是这样?看见她镇定自若就使坏要让她乱方寸么?可气的是她连恼羞成怒的底气都没有。她就像个傻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调侃戏弄。
“我才没有想你。”她说的时候颇心虚,甚至自己还认真的回忆一遍。她才发现他没再出现的几天里,的确会一次次不自觉的念着他。她摸摸发烫的耳根子,真是太不幸了——不幸被他言中了。
他笑得很奇怪,是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一个时刻清醒的严谨的人,脸上会出现类似于浮滑的神态,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布暖的唇角抽了两下,“怎么?”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状似无辜,耸着眉毛仰着脸,快步赶到前头去了。
她懊恼不已,他分明是故意的,就是要她不自在!她嘟起嘴,使劲把手腕子在隐花裙上蹭了几下。抬起眼来恰巧遇上感月诧异的目光,她心上重重一跳,刹时有点着慌。因为不知道她看见多少,万一好奇之下当着大人的面提及了,那她岂不是没有招架之力么!
她讪讪的笑,感月的神情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平缓下来。仿佛心照不宣似的眨眨眼,表示很可以理解。她倒彷徨起来,疑心她到底自以为是的琢磨出了什么,令她感到大大的不安。
人都进了花厅里,她跨进门时顺手把珠花交给了来接应的维玉,打发她去了,自己方敛裙到一旁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