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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华 (尤四姐)


他微躬了躬身,“姐夫,前头的事说一千道一万,错全在我。你们怪我恨我都在情理之中,但我对她的心,是千真万确的。”
布舍人听了这话有点受惊,这口气哪里像要撒手的样子!莫非还有情么?这还了得!他粗鲁的打断他,“过去的事,过去便罢。已然有了新开始,旧伤疤何苦再去揭!揭开了血淋淋的,对谁都不好。你是聪明人,年纪比我轻,风浪比我经历得多,这点都看不开么?难得我家暖儿有这样的造化,你就发发善心成全她一次吧!她够难的了,你把她害成这样,还嫌不够么?”
“所以我要弥补她。”他说,“我爱她,该是她的,我一分一厘都不会短她。”
布舍人狠狠噎了一口,“你爱她?你这是在害她!”他缓过气来怔愣愣看着他,“这么说,你还要继续下去,拖着她一道下地狱么?我们姓布的欠了你什么,你这样不依不饶的揪着不放?既这么,我拼着辞了这官,带她们母女离开长安,离你远远的,这总可以了吧!”
他躁得涨红了脸,容与叹息着劝慰,“姐夫息怒,快别说负气话。就算辞了官,你们两个车轮,能跑得过我几十万铁蹄?”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么?布舍人颤着手指他,“沈容与,你欺人太甚!”
“容与不敢。”他深深作一揖,“我和她原本两情相悦,如今她忘了,我只求姐夫成全。”
布舍人啐了一口,“无耻之尤!你竟好意思说这话?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嫡亲的娘舅!便宜叫你占了去,你愈发得寸进尺了?仔细我公堂上告你,叫你落个身败名裂!”
他笑了笑,“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告与不告,全凭姐夫的意思。”
布舍人悲哀的意识到他是势在必得的了,自己是个文人,射不得箭也舞不得刀,拿什么来抵抗呢!束手无策,难道眼看着布暖的一辈子毁在他手里吗?他撑着院墙乏累道,“她都已经忘了,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你偏要和她在一起,将来无非落个过街老鼠的下场,又何苦来!”
他脸上有坚忍之色,背着手道,“我们原说好到关外去的,谁知中间出了岔子……如今我有万全的准备,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
布舍人却冷笑起来,“你眼下说得再好有什么用?你忘了她为什么昏睡四个月,若是她能想起来,该是怎么样看待你这个舅父?”
他果然顿了顿,“这里头有蹊跷,孩子到底为什么夭折的,我正着人严查,自会给她一个交代。”
布舍人简直恨极了他,好好的闺女没出阁就怀了孕,他是始作俑者!对布家来说这样耻辱的一件事,他倒有脸孩子长孩子短的,这不是戳人痛处么!他不想同他理论,因为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话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他拂袖道,“不早了,请回吧!慢走,不送!”
布舍人自己觉得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这世道真是变了,明明他占着理,气势矮人家一截不算,连带着像理亏了似的。
他窝了一肚子火,反剪着双臂进二进院。走到门口见布暖在窗前拆撑杆,踮着脚,纤细的身姿在晚霞里伸展。他徒然心酸不已,要是早知道走到今天这步,当初情愿送她进敬节堂去。弄得她受这么多苦,那边的人是权大势大的,又不依不饶,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应对呢?那沈容与到底长了怎样一副黑心肝,对待自己家里人也这么不择手段,实在使人寒心透顶。
这是要把姓布的往死路上逼么!他的女儿他保护不了,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无比挫败。
布暖回身看见他,迎道,“父亲来了?进屋里坐吧!”
布舍人嗯了声,“你忙什么呢?”
她回到高案前整理经文,笑道,“过会子沐了浴,要跟维玉她们做晚课。”又察言观色的觑他,“府里人都派出去寻我了,连水都没人烧了。父亲生气么?是我做错了事……”
布舍人无奈看她,“你认错倒认得快,以往怎么教你的?哪朝哪代的姑娘家好一个人出门的?所幸遇见了你舅舅,若是外头撞着坏人,你如何自保?”他不知道容与可曾和她说过什么,不好直问,只能旁敲侧击着,“巧倒是巧,你何时遇着你舅舅的?”
布暖搪塞着,“在西市口遇上的,父亲问这做什么?”
他垂下眼吹了吹杯里的茶沫子,“也没什么,单是要嘱咐你,舅舅是做大官的,和咱们不同路数,还是远着点好。况且又年轻,底下人都瞧着。万一哪里失了体统,各自脸面要紧,记住了吗?”
布暖唯有诺诺称是,还好父亲不像母亲那么啰噪,也不会追根究底的盘问,否则定是漏洞百出要穿帮的。
布舍人叹了口气,知女莫若父,她那点抖机灵的小心眼他会看不透么?他是装糊涂,怕原本没什么,追问起来反而惹她起疑。容与今天既然当他的面把话说清了,那暖儿的婚事就不能再拖延下去。早些和蓝家完了婚,生米做成熟饭,他总不能抢别人的妻室吧!
布暖不知她父亲在想那些,抚着地藏经褚黄的封皮道,“母亲让我念经超度亡魂,超度的到底是哪个?难道是那位贺兰国公么?”
布舍人原先腆着的肚子缩进去一些,茫茫唔了声。其实当然知道要超度的是谁,无非是她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其实不光是超度,也有做功德赎罪的用意。年轻女孩家,保不住孩子小产是折寿损阴骘的事。孩子阴灵不度化便走不远,少不得作祟留恋/母亲,久而久之就要害人。这里头因果他没法子和她细说,恰巧她说起贺兰,遂顺口应了。
布暖古怪道,“这人是父亲的朋友么?”
布舍人道,“不是,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和蓝笙的大媒。”
她印象全无,横竖闹不清,既然是她的朋友,念起来用些心思便是了。
“你先头不在,蓝笙来寻过你,也说起你们的婚事。”他慢慢道,“等你母亲回来咱们好好议议,你也不小了,这门婚延挨了这么久,再拖下去对不住人家了。”
她闷着不说话,要不是父亲提起,她真忘了有这桩事了。以前许给夏家是盲婚,她也不闻不问的,差一步就嫁过门去了。可现在却生出点抵触的情绪来,她知道不应该,然而违背不了自己的心。
“不是一直没提起的么,怎么一下子又这么急?”
猜都猜得出来的,蓝笙又不是井底蛙。他是场面上走动的人,容与有点风吹草动,他必定极关注。说不定他们今日见面,他那里已经得着消息了吧!经过年前那一连串的事,人人成了惊弓之鸟,脆弱的神经再经不住半点弹拨了。所以完婚就完婚吧,早些尘埃落定,大家提着的心才能落下来。
他佯装不满,“人家不提,你就可以得过且过么?就像欠了人债似的,不还了你能安心?咱们这一房,从没有受人恩惠不思回报的,你打算做这第一人?”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她有些生受不住。思来想去只得推诿着,“等母亲回来再说吧!”
布舍人点了点头起身,“明儿好好在家呆着,我嘱咐过下人,谁敢放你出去就问谁的罪。你是大家闺秀,做出点矜贵的作派来,别叫人背后说闲话。”
她不敢有疑议,恭恭敬敬将父亲送出门。站在廊子上不住哀叹起来,明天是要爽约了。不知舅舅怎么个生气法,再看见她会不会活劈了她……




第十章 奇容千变
后半夜开始下雨,不甚大,悉悉索索的打在园子里芭蕉树上,隔窗听得很清楚。这样的季节,昏昏然躺在红纱帐里。耳边掠过风吹矮竹的沙沙声,心里生出些芭蕉夜雨的惆怅来。
早晨开门的时候地上湿漉漉的,雨依旧未停。雨丝细如牛芒,又轻又薄的份量,略有个气流回旋,就扑得人满头满脸。春日里作天气,总是缠绵拖沓得厉害。不下个三两天,横竖不能含混过去。布暖扶着卧棂栏杆站在楼上眺望,整个长安笼罩在一片水色里。远处仿佛起了雾,亭台楼阁在重霾后面掩映着,海市蜃楼一样的飘忽。
维瑶抱着薰好的衣裳过来,见她一头稀湿,在那里咋咋呼呼的喊,“哎呀,怎么不当心身子呢!别站得这么靠近滴水呀,仔细淋了雨作病!”
她才发现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侵袭上来,忙抚抚胳膊退进屋里,问老爷可是上职去了?
维瑶道,“五更的时候听见后围房里的人开门赶车,想是早走了吧!”
她不由笑,都说宰相五更寒,她父亲做的是六品官,操的却是一品的心。天天衙门里头一个报到,兢兢业业几十年,才从陪都调到京畿。职位不算高,好歹也算京官了,更是扒心扒肝的尽忠职守。
不过衙门里认真,在家里却好忘事。她斜着眼看外面走动的仆妇,欠了欠嘴说,“老爷可留下什么话?”
维玉正铺床,知道她贼心不死还想着出门去,这可唬着她了。撂了手上活儿赶过来,苦着脸道,“小姐快断了念想吧!老爷各处都吩咐到了,你从哪里出去?你是不知道,昨儿家里都要翻天了。老爷知道你出了府,连一个伺候人都没带,差点把我和维瑶撵出去……”两个丫头眼泪巴巴的对看一眼,“我们俩是乡里逃难出来的,吃花素,又有了年纪,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容易。辗转了好几处,人家带回去,不是伺候寡妇娘就是到下间打杂。我们出身不高,却也有好强的心。难得府上夫人看重,叫我们看顾大小姐,这是多荣耀的差事!咱们想长久的扎根下来,不想这么给赶出去。求小姐可怜咱们,别再往外头跑了。若是有了第二次,我和维瑶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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