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老人言!”他伸手去接绳子,有意无意的握上她纤细的指。她颤了颤,脸越发红了。
她捏着拳头收回来,只道,“舅舅不老,正是花样年华。”说完自己也觉得矫情,像是为了缓解局面没话找话。但是再一细想,似乎更加尴尬了。
他把水倒进木盆里,转回身来欺近她,“舅舅真是花样年华么?你在拿我打趣?”
他虽质疑,脸上全然没有生气的表情。只那么静静的凝视她,她有些晕淘淘的,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竟恍惚——就像某一时某一刻你正做着什么,突然感觉这个场景很久以前经历过。记不起来确切的时间和环境,但的确是太熟悉,熟悉得令人恐惧。也许是过忘川的时候没把孟婆汤点滴不剩的喝完,上辈子的记忆还残存了一小部分。但是……真的是上辈子的吗?
“舅舅……”她喃喃。
他说,“你以前叫我容与的,你忘了?”
他的眼像深潭里卷起的水流,简直要把她吸进漩涡的最深处。她带着惊愕的干笑,“我以前直呼舅舅名讳?太大逆不道了。”
他一向不懂得卖弄暧昧,办起事来泾渭分明,现在瞧着是不成的了。再这么一板一眼下去,到死都不能勾起她的眷恋来。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蹉跎,要确保他卸职后她愿意跟他天涯海角。她若不情愿,他能强迫她么?到时候还来个强抢民女不成?
他唇角笑靥加深,“我喜欢你这样称呼我,咱们原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上除了你父母,你只有我,可记得么?”
她小鹿乱撞起来,这话听着怎么这样叫人发酥呢?她惶惶的,这么个美人舅舅和她说些奇怪的话,她抵抗力又不强,很容易中邪的。她看着那张无懈可击的脸,结结巴巴道,“以前的事……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忘了不要紧。”他抬起手抚她的脸颊,嘴里嗡哝着,“咱们从头开始,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他的指腹移到她的下颌,慢慢滑过来,在她饱满的唇上摩挲。小巧的艳丽的唇,他的回忆里充斥着因她引发的美好。多怀念呵!他像一捧火,随时会把自己焚化。而她就是那泓清泉,可以在危难之中拯救他。
他们是契合的,身体仿佛自有记忆。他的碰触不会使她反感,反而寻到一个更好的角度贴合他的手掌。她开始怀疑,常在半醒半睡时分见到的人是他……她不免无措,他是母亲的弟弟,难道她长久以来恋着的人是自己的舅舅么?
明明知道不可以的,但不想拒绝。她以为他会吻她,谁知他却抽身去看炉子上的饭。这下子她真的窘到疯了,捂着脸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发糊涂——她在想什么?她在觊觎舅舅?因为他长得美,满足了她对异性最全面的想象吗?
她快要被自己吓哭了,她是禽兽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她要反省。要是被他识破了,自己以后怎么做人呢?幸好他没再看她,因为他的饭烧焦了。
焦得好!焦得正是时候!她窃喜不已,总算逃过一劫。后面还是规矩些,他若是觉得受了亵渎,一状告到她母亲那里去,她可真是死定了。
饭做得怎么样她没去看,他说焦了一圈,横竖挖中间的还是能吃的,大不了伴些糊味儿。接下来该炒菜了,他得出个经验来,风炉不好掌握火候,还是土灶靠得住一点。
这实在是好玩,孩子过家家似的。她不会上灶,添添柴火还是可以的。她坐在木头疙瘩做成的小凳上,看他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挥舞家伙什。几片菠菜粘在蔑篓底,怎么抖也抖不下来。他别手别脚的样子笑得她肚子痛,抄起铲子来像挥刀,把锅底跺得笃笃响。她在灶后听得心惊肉跳,探出头说,“舅舅你轻些,锅子破了就吃不成了。”
他倒不泄气,不过对她的要求渐高,“火别烧那么旺,平稳些。”
她哦了声,忙不迭拿通条把炭敲敲碎,捅到出灰的那一层去,“这样行么?都快灭了……”
他历来睿智的脸上出现了呆滞的神情,“灭了烧不熟的!”
她赶紧又往锅膛里添柴,边添边道,“那我再烧得旺旺的。”
他嗤地一笑,“仔细了,烧焦了没下酒菜,我中午就要吃你了。”
她心里直打鼓,这话听着怎么这样不正经呢?难道舅舅是在调戏她吗?面前的火光灸红了她的脸,她恼羞成怒,“我不管了,你真难伺候!”
他嗳了声,见她起身要走忙去拉她,“怎么恼了?生舅舅气的么?”
她作目空一切状,“你都要吃我了,我还在这里白白等着?”
他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轻声道,“那我自觉自愿让你吃,成不成?”
近乎耳语,根本已经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为什么会引发这么甜蜜的感触?门外的日影越过槛,投下一个菱形的光棱。头顶一排钩子上挂着四五个篾箩,在风里错落摇曳。他的脸从底下看上去更俊秀了,这样春日迟迟的时节,人心都是柔软的。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让自己清醒,总算延捱到饭菜上桌。她坐在席垫上,面对眼前颜色难辨的东西,有点无从下筷。
容与的神情比较复杂,“看来我不是做厨子的料。”
她也这样觉得,菠菜是黄的、茄子是黑的、鸡汤是腥的……她嘴角抽搐着,不得不搁下筷子,“我早饭吃得多,到现在都还没饿……”她呵呵的笑,“奇怪啊,怎么一点都不饿呢……”
他叹了口气,做饭嘛,最享受的是这个过程。既然过程有了,能不能吃是后话。他只好到碗柜里端那些正经酒楼送来的酒菜,幸亏他未雨绸缪,否则要连累她饿肚子了。
他把碟盏往她面前推推,水晶腰肚四色拼盘,都是她爱的菜色,“现在呢?饿不饿?”
她果然去摸筷子,靦脸道,“既然这样,我就勉强吃一点吧!不过也吃不了多少,权当给舅舅一个面子。”
他怅然的想,她当真回到那时在烟波楼时的性情了。剔透直爽的脾气,带些贫嘴和小聪明,愈发可爱得如珠如宝。前尘往事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潜意识里不愿想起呢?他给她造成太多的伤害,也许她骨子里奇恨他,也许保持眼下这种状态才是最好的。他也不确定了,脑子里嘱咐自己急进不得,但心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无一刻不在叫嚣着要贴近她。如果可以,最好穿透她的胸腔,让自己长期进驻进去。
如此的两难!他去捏那酒壶的把儿,岂知比她晚了一步。她正说“我给舅舅斟酒”,他的手堪堪已经覆在她手背上。
两个人俱是一怔,他却不想移开,反而抓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飞了。
她垂着眼道,“舅舅,你告诉我以前的事好么?我明明有一点印象,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掣回手摇摇头,“以前的忘了就忘了,现在重新开始也不晚。”
“但是我怕错过什么。”她惘惘的说,仍旧起身给他把酒杯斟满,“有些事,错过了就不完整了。我母亲总在回避,父亲也讳莫如深。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是他们不希望我记起的……”
她突然灼灼盯着他,她不敢往那上头想。可是规矩体统在那里,没有一个做舅舅的会攥着外甥女的手不放。他传递给她的信息令她费解,他们之间萦绕的是一种模糊的隐晦的气氛。会是她想象的那样么?她希望他能透露些,然而他并没有意愿谈起。重新开始……这个词颇值得好好斟酌,更让她确信,丧失记忆不是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第八章 巷陌乍晴
皮影又叫灯影戏,鱼油布后点起一盏烛火照亮,台上生旦净末丑俱全。靠一双手、一把嗓子就能演。
其实真正接触了,摆弄起来并不复杂。要紧的是台词,幸而布暖很有些功底,平时看的杂书也多,大段的文字背下来,倒也不算吃力。
她把驴皮人影盘弄得挺像那么回事,王昭君窈窕的身形映在幕布上,转动着头和胳膊幽幽道,“我翻山越岭入蛮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站在莽莽荒漠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见故乡,也没有我的爷娘。单于啊,何时能放我回汉,让我重拾琵琶,再看一看那富庶长安?”
容与的呼韩邪单于穿着狐裘褂子,金铛饰首,前插貂尾。高举着一双手说,“塞北蓝天白云,风光似锦,千里花香。美丽的人儿与我结缘,共保胡汉百年安康。莫再惦念家国河山,它已经离你这样遥远。留下来吧,我的姑娘。这里有动听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依赖的家乡。”
跳跃的灯火下是她动人的脸,沉醉进了爱情故事里,更有一种迷离的温柔。他边说台词,边悄悄看她。她和他离得那么近,方寸大的后台,两个人肩抵着肩,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不由兴叹,这出戏俨然就是他们人生走向的写照。到漠北去,或许她一时不能适应。但有他在,总能叫她爱上那样无拘无束的生活。
她已经演得很好,不过人影并不是一直立在原地的。一旦有复杂的动作时,五根竹签子要协调过来,也得花上一番功夫。王昭君扭身往鬓角插花时到底遇上了麻烦,身要动、手要动、还得控制那朵雏菊,终于因为手指倒换不过来顿在那里。
她转过头巴巴看着他,“不成了单于,两只手不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