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也不去计较那么多了,身外事,或者过会儿就成身后事了,她们说什么都随意。她抬起胳膊回了回手,“你们累了一晚上,都去歇着吧!我再睡会子,屋里有人我不踏实。”
几个仆妇交换了下眼色,单嬷嬷才道,“那娘子躺下吧,奴婢就在门外。要什么只管叫奴婢,千万不好自己下床来的,没得留下病根儿。”
她嗯了声,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一时人散尽了,高深的楼宇才寂静下来。她仰在宽大的胡床上,思维出奇的清晰。女人的闺房,哪怕门上垂毡子,也没有大白天关门的道理。所幸有架楠木插屏,挡住了后半间屋子。她要有些什么行动,背着窗户,也不难避开人。不过要快,来不及部署得多周密。他去拿药,随时会回来。错过了机会,又不知蹉跎到多早晚。
她费力的下床,踏板上没有鞋,只好光着脚走。屋里的摆设她早观察过,找不到绫子,还好有绑帷幔用的金银丝混着宁绸绞成的穗子。两边卸下来接成一根,她拽了拽,结实可靠。心里稍觉安定,仿佛找到了一点宽慰。
房梁实在是高,等闲够不着。四面看看,转而挪到两边地罩当中的横栏下。这里是切实可行的,地方大,还有外头厚帘子遮挡着。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怕踢翻凳子闹出太大的动静,又去捧了条薄被铺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这样勇敢,一个慷慨赴死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可怕,反而颇有凄美的味道。
她喘了口气,扶着地罩边上的镶条爬上月牙凳。隐约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再耽搁就来不及了。她咬着牙把穗子甩过去,到底才掉了孩子的,这么一番折腾,像是崩坏了伤处,血又顺着两条腿汩汩流下来。管不了那些了,也好,就算吊颈吊不死,流光了血也一样能死,是份双保险。
她想起贺兰,据说贺兰也是上吊死的。这样算来他们殊途同归,他一定会在圈子那头接应她的。
她把脖子探进去,并不感到难过,只觉安逸了。一下子又回到洛阳,回到五岁的时候。容与从门上进来,身披战甲,威风凛凛……她是个自私的人,也许她莫名死了,会让容与不好交代。可是她真的管不了那些了,她厌倦,甚至憎恶。索性断了气,眼不见为净。
她踮着脚尖一勾,那束了腰的雕花凳腿四脚朝天翻过去,砸在褥子上悄无声息,恰到好处。身体的份量那么重,全部压到细细的喉咙上,瞬间就切断了呼吸。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眼前黑下来,她要一个人先走了……
容与到了门上,见单嬷嬷没在屋里,便问,“谁在跟前?”
他脸上不是颜色,单嬷嬷有些怵,诺诺道,“娘子说要睡阵子,不许人在跟前……”
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前所未有的慌乱。急急撩了毡子进去,药碗往桌上一搁就往里间去。转过围屏看,胡床上空空如也,他脑子里轰然一记炸雷,心简直被抻得四分五裂。
跟进来的仆妇都变了脸色,一忽儿辰光人怎么不见了?当下乱作一团,真要出了事可了不得,她们的小命也保不住!
哪里……哪里!他慌不择路四下打探,那地罩镂空雕花的上部赫然摇曳着一双脚,他简直坠进了无底的深渊里。猛地打起幔子进去,她高高悬在那里,血顺着小腿的的肌理淌下来,滴滴答答簇成了一滩。四肢无力的低垂着,面上早已失了人色。
是噩梦么?为什么还不醒?他肝胆俱裂,上去托她两条腿,她那么轻,轻得像片羽毛。他往上一推,她便耷拉着跌下来。他把她接进怀里,嚎啕起来,“布暖、布暖,你要我的命么!”
见素听了消息从门外奔进来,高声道,“放下来,叫她接地气!抬高脖子,快渡气、渡气呀!”
他就地跪着一口一口给她送气,如果可以,恨不得把他的命续给她。他情愿这刻躺在地上的人是他,活着要遭受这样的罪,他已经招架不住。接连的打击叫他痛不欲生,短短两天而已,他尝够了人世间所有苦。他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干了,再要流,只有血。
他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何必在意其他人的荣华富贵。他恨自己不决断,只想不动声色全身而退,白白耗尽了她的耐心,逼得她自尽于此。
见素一头催促着,一头去摸她颈骨,还好无虞。身上也是热的,时候应当不长,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抽了银针来扎她虎口和脚底,只要没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剧痛之下总会有知觉的。再扣她手腕,果真慢慢有了轻微的搏动。他兴奋不已,“有救了!”
容与撑在一旁喘息,累透了,也伤心透了。魂灵杳杳悬在头顶上,一拍就会涣散。嗓子发痒直吊起咳嗽,咳着咳着品出了腥甜的味道,拿手去捂嘴,指缝里渗出血来。突然晕眩,幸亏有韩肃在后面扶住了,他才不至跌倒。
见素骇然,忙撂下布暖来看他,他摆了摆手,“我不碍的,你快救她。”
“单救她,不顾你的死活么?”见素横竖是个不逊的人,才不听他的指派。当即一手搭了一个,左手数布暖脉息,右手去诊断容与。说起来可怜,情字这样熬人!好好的上将军,沙场上浴血奋战都没掉链子,眼下栽在个女人手上。为她损了心脉,伤了大元气。男人家,吐血是好玩的吗?他咂来不是滋味,得是遭受了多大的重创,才到会痛绝到这地步!他不敢掉以轻心,十二分谨慎的切那腕间寸口,边道,“这里的事我来料理,你去榻上躺着,我打发人煎药来你吃。”
他哪里能撂得下手!自己是武将,流点血算不上什么。要紧的是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吃再多药也救不回来了。他趴在地上摇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一遍遍唤她,“暖儿你听得见么?快醒醒!你不是要出塞么?你醒了咱们立刻就走,你快起来呀……”
见素叹了口气,眼前这人也是大麻烦。窒息是一重、失血是一重,只怕还有和沈大将军一样的心病,能不能醒,这会子还真说不好。
第三十七章 东南别
不过能自个儿喘气了,这是好事。
见素说,“没事了,抬到床上去吧!”
韩肃迈前一步道,“我来。”
容与摇摇头,她是他的责任,不愿假他人之手。他跪地去托她,小心翼翼穿过她的颈下拗起来。恍惚想起她初到长安时,他错把酒斟在她茶盅里。她那么惧怕他,不敢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结果醉了,睡在高辇里。他抱她下辇,她靠在他臂弯,就和现在一样。
然而物似人非,他鼻子不由发酸。她原本是这么天真烂漫的孩子,如今在他一念之间变成了悲苦的妇人。他爱她,却照顾不好她。藏着掖着,让她见不得光。她一直是缺乏安全感的,需要不断的被肯定,可是他做不到。他顾虑太多,公务太忙。他想要她,又不愿带累沈家一门。还有她名义上的父母,涿州的冬家莫名背上罪名,岂不是无妄之灾么!他想不费一兵一卒娶她,给她好日子。这个想法这样不堪,可是他既做了,就要对得起她。谁知她等不得……
不能怪她,她还是个孩子。可他却垂垂老矣,他瞬间跨过了三十年,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若是能重来,后悔走上这条路么?他低头看她,他想他不后悔。即便再走一遭,他还是爱她。只是方法要换一换了,他的世界不该再有其他。没有世俗,没有前程功名,只有她。他要尽他全部的心力来/经营,还她一个没有缺憾的人生。
他替她搭上被子,坐在床沿上,俨然入定一样。见素叹息着看看韩肃,两人只得悄声退出了上房。
见素要回厢房煎药,韩肃不声不响跟过去,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可不是么,这个年过得这么惊心动魄,任谁想想都要后怕。
“坐吧!”他指指桌前的条凳,自己转身拿蒲扇扇炉子。
半晌韩肃才喃喃,“上将军怎么成了这模样!”
见素垂眼道,“陷进情里,哪个不是这模样?你没爱过,你不懂。”
韩肃二十好几,家里做主给他娶了一门亲。他常年在军营里,对夫人没有多少感情,也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论起来的确是不懂爱情的。他挠了挠头皮,“我是没想到,上将军英雄人物,怎么和自己的外甥女……”
见素仍旧是摇头,“若是能说得清楚,那就不是真感情了。这两个人其实真般配,可惜了,生在一家,就成了悲剧。”
正说着,园里传来喧哗声。韩肃起身出去看,惶然大惊,居然是蓝笙找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披了大氅的妇人,细看之下更吃一惊,是上将军的姐姐大驾光临!
“要坏事了!”他慌慌张张奔出去打掩护,跑到台阶下高声唱喏,“蓝将军怎么来了?卑下给布夫人请安。”
蓝笙脸色铁青,他没心思和他纠缠,横眉道,“我来寻人,请韩都尉给本将领路。”话虽这样说,却并不等他开道。毫不客气的掸开了他,大步便往上房走。
沈氏牵了裙角跟上去,风风火火穿过隔花门,心里热得油煎似的。见了布暖非要好好教训不可,她叫人宠上天,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她真是羞愧得连想都不好意思想!还有她那六弟,她打小就疼爱他。就算不是一母所生,老太爷那根藤上顺下来的,嫡嫡亲亲的骨肉手足。可是成了这样……她伤心死了!两个人逃难逃到这里来,打量别人就找不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