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咬牙,“你这混账东西,这么同我说话?仔细我罚你祠堂里跪上三天三夜!我倒拿你没法子了?真真笑话!我回头就上宫里替你告假去,你安安分分给我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你敢跨出郡主府大门,我就不认你这逆子!”
母子俩斗鸡似的,把屋里的蓝郡马吵了出来。一看情势不妙,忙出来打圆场,“大年下的,站在园子里吊嗓子,好看相么?什么话不好里头说,咋咋呼呼干什么?”对蓝笙一鼓眼珠子,“逆子,你要造反了?连我都不敢和殿下顶嘴,你好大胆子!还不给殿下赔礼?”
蓝郡马管阳城郡主叫殿下时,一般都是不太严肃的场合。蓝笙当然是知道父亲习惯的,也不怵,梗脖子站在那里,像座泥雕。
蓝郡马年轻时候就生了一副皮头皮脸,到上了年纪,仍旧很难扮出威严来。他朝前挪了两步,腰板笔直,尚有两分正经作派。两撇浓眉下眼神也很足,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总有些滑稽。
他上去给郡主作揖,“罢了,我这个做老子的给殿下赔不是。”
阳城郡主恼火,这当口他还有心思占她便宜?当即像赶苍蝇似的把他掸了开来,“你一边呆着去!”
蓝郡马很无辜的样子,“你这人脾气就是犟!晤歌是随了你,要是生得像我,哪里来这么多麻烦!他要去就让他去,带回来做个偏房也可以,何必这么急赤白脸的!”
阳城郡主跺脚,“有这么省心就好了!她是什么人?六郎在京为官,眼皮子底下的,难保以后不出事!”急起来去戳郡马脑门子,“你这老糊涂,越老越回去!不给我帮忙,专来添乱,你存的什么心?”
蓝郡马一面护住脑袋,一面悄悄给蓝笙使眼色。旋个圈挡住了她的去路,嘴里絮叨着,“咦、咦……你戳我做什么?我好歹是一家之主,儿子面前给我留点脸面。”
阳城郡主被他聒噪得头晕,一霎眼功夫,蓝笙已经跑到门上去了。她急得拍腿,又转过来打蓝郡马,“叫你给我下套!你得了失心疯么?让他去接那扫把星,回来败坏你蓝家门风?”
蓝郡马去捂她嘴,“就你这嗓门,先前别人是不知道的,被你一嚷,全长安都听见了!”他眼睛鼻子皱成了一摊,“多丢人呐,你喊什么?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在这儿着急也没用。晤歌是什么人?他精着呢!你多早晚看见他吃亏来着?要你大呼小叫的教训他?”
阳城郡主推开他的手道,“你还说?他在情上头不是尽吃亏的么,你忘了前头和于楚县主的事了?”
蓝郡马回忆起来,那时八百年前的往事了。彼时蓝笙才弱冠,和咸阳郡王的闺女有过一段情。不知道怎么兜兜转转的,那丫头背着他又和别人好上了。等他从幽州军营回来,于楚县主早嫁了人,他为这事还不痛快了好一阵子。
认真说起来是倒霉,头一回是这样,二一回又是这样。这孩子,情路实在忒不顺了些。所以他憋着一口气,吃亏上当没有一而再的。蓝郡马觉得自己很了解儿子,宽慰郡主道,“正是有了于楚的前车之鉴,这趟他必定用足了心思的。你且放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替他做主能做一辈子么?”
“可是弄回来了又怎么样?残花败柳,家门不幸!”郡主越想越伤心,只差没有呼天抢地。咬牙切齿着,“说一千道一万,我绝不要那狐狸精进我蓝家门,你听见没有?”
蓝郡马诺诺称是,心道你和我说,我是事事答应的,可有用么?你不愿娶,人家还未必愿意嫁呢!
他背着手看门楣上被风吹起了一只角的横批,啧地一叹——千古风流?哪个王八蛋买回来的对子!
那厢蓝笙到了载止,布夫人随时随地都紧绷着神经。看见他门上进来,慌慌张张跑过去迎他,“有暖儿消息没有?在哪里?”
蓝笙道,“我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人在太乙山以南的一个庄子上,是容与早年置下的别院。这么久了,我都险些忘了有那一处。这会子来请夫人,只怕没有您出面,我一人赶过去也不中用。”
布夫人点头,面上有羞愧之色,“真不好意思的,如今还在麻烦你。想必府上太君也看不过眼,改天我登门负荆请罪去。你是好人,没有报官,顾全了我们布家和沈家的名声。是布暖没有福气,配不上你。”
他为她撩起车门上的幔子,边道,“夫人别说这个,我不嫌弃她。既过了大礼,只要她回来,我仍旧迎娶她过门。”
布夫人大感意外,这样的世家子弟,能咽得下这口气?她惴惴不安起来,万不能这样,布暖不好再嫁他。不说他是不是存着心思将来一分一毫的清算,就是阳城郡主那关也不好过。布暖一身的短处落在他们手上,嫁过去也没有舒心日子可过了。
她不言声,只靠在车围子上思量。听见容与和布暖私奔的消息,真是连命都要急断了。怪道他们甥舅上次看着就有些奇怪,原来到了这份上。只怪自己疏忽,又夹带着夏家不依不饶的闹了那么一通,害她连话都没和布暖好好说上。
暖儿、暖儿……她边念边落泪,真是又恨又心疼。这丫头怎么糟践自己至此!果然姑娘家是不好离开母亲的,当初若是到了冀州去倒好了。也是命中注定的,偏选了长安,投奔这个没有娶亲的小舅舅。年轻的男女到了一处,日久生情难免要做出荒唐事。
布暖她是知道的,人小,心思大。认准了的事,什么都敢干。可到底太年轻,没经历过风浪。布家虽没落了,养出个金贵的娇小姐还是绰绰有余的。布暖就这么顺风顺水的长到十五岁,她的人生没有坎坷,就算夏九郎早殇也不曾对她造成影响。她是典型的孩子脾气,得不到心心念念,得到了又没有能力维护。容与应该知道的,二十七八的人了,怎么和她一起闹呢!她气煞恨煞,都是容与的错!他没尽到一个长辈的责任,还对孩子做出伤天害理的事。等寻见他,看他拿什么脸来面对她!
第三十六章 恨绵绵
屋里地龙烧得实在是热,东边的窗子开了条缝,帘栊上的幔子款款摇摆着,间或露出外面的一点天光。
下头人给她擦洗好了,换了袍子。血是止住了,只是身上还没完全干净,垫着厚厚的褥垫,直挺挺仰在那里,很不好受。
单嬷嬷见她醒了,凑过来道,“娘子这会子觉得怎么样?总算熬过这一关,往后就平平顺顺的了。娘子渴不渴?饿不饿?奴婢伺候着用点鸡汤好么?眼下身子虚,要大补才能复原的。”说着回身去端桌上的盅,俯身过来说,“不论怎么用些个,后头日子且长着。身子好了,一切都好了。”
布暖也不推辞,经过这一通挣扎,的确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如今手脚乏力,不吃东西,连床都下不了。
单嬷嬷看她温顺的慢慢把汤喝了,总算松了口气。在旁娓娓道,“等回头能坐了,奴婢把褥子围成圈叫娘子起身。身上有秽血要流完了才好,以后女科里不作病的。再想吃些什么,吩咐奴婢,奴婢立时着人去办。只不能吃鸭子,产后吃了鸭子,等将来老了头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的。”
她无力回她,单问,“上将军呢?”
“上将军才刚来看过,见你睡着,就上见素先生那里候药去了。”潘家的拧了帕子给她掖嘴,又取棉纱布来,套成个圈子替她勒在额上,防止她头上受凉。
单嬷嬷道,“娘子要寻郎君么?奴婢这就叫他去?”
她垂下眼道,“不必,他也累了,叫他自歇着,我这里没什么。”
潘家的见她语气平和,方道,“郎君不容易,大男人家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乱了方寸。当初我生我家大小子时,男人哪里愿意在跟前!我叫哑了嗓子求他救救我,他躲到牛棚子里,连面都不敢露一个!”
布暖别过脸去,这里尽是他的人,个个都为他说好话。无论如何她的小郎君没有了,这是事实,改变不了她的绝望。眼下恨倒是不再恨了,也许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世界上,若生得有残缺,也要苦上一辈子。不如在阴曹等她,她去了,母子俩也好有个伴。
单嬷嬷怕她钻牛角尖,嘈嘈切切开解着,“娘子好歹别难过,做母子也要讲缘分。我们乡里以前有个故事,说有个姓张的人家,夫人生了个儿子,一家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满百日那天摆喜宴,来了个瞎眼的和尚。对张相公说,得之莫喜,失之莫惜。张相公听出有玄机,追问之下那和尚方告诉他,来的是个讨债鬼。他上辈子欠人三千文钱,这辈子人家追债来了。张相公将信将疑,另置了一百吊钱备着,自此以后孩子的吃穿用度都从这里头出。渐渐的钱用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张相公闹着玩,和那孩子说,‘钱快用完了,你走是不走?’。哪知那孩子听了,反插起两个眼睛就咽了气,余下的一百文钱,正好给他收殓发送。”她对布暖笑着,“娘子你看,那些养不大的孩子都是来讨眼泪债的,所以还是看开些。你和上将军这样年轻,日后不愁怀不上。下一胎一举得男,再摆他三天流水席去。”
她头里晕得厉害,听她们说话,像隔了几层窗户纸。水纹似的一圈一圈荡漾,嗡嗡的发出回声。虽说是好意,她心里也不甚欢喜。什么讨债鬼,还没出世的孩子,焉知就是她上辈子欠下的业债呢!她没能保住他,她们还这么说他,愈发叫她觉得她这个母亲当得失败。